西北宁州
正是晌午,炎炎烈日下的市集上行人渐多,街市一隅的地上跪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大的是名年约三十许的妇人,正朝着围观众人哀哀戚戚求告不止:“奴一家老小一路乞讨,只想投靠宁州城的亲戚,原本的七口人,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口了数日前方才来到此地,哪知哪知到此才知,那亲戚一家半年前就已经不知搬去何处了!”说着已从呜咽变成了嚎啕,“奴家夫君本就体弱,勉力支撑到此地,再受不住这晴天霹雳,终于一病不起。现奴一家只能暂借城外破庙容身,夫君的病若再凑不上钱求医抓药,眼见也是不活了求好心的郎君、娘子、老丈、阿婆,救救奴家夫君,买了奴这唯一的女儿吧!”说罢不住向周围叩头,砰砰有声。
已有围观妇女不忍再看,悄悄扭过身子拭泪。还有老人叹息:“可怜啊,听说今年蜀中大旱,许多州县颗粒无收,灾民数十万,遍地白骨,惨不忍睹啊”
那瘦小单薄的女孩低低垂着头,乱发覆面,无论身边妇人如何激动,始终不动不语,仿若一缕幽魂,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去。
围观人群一批一批来了又走,叹息、怜悯之人不少,问价之人却一个也无——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能周全自家的一日三餐已经不易,谁又有余力行善呢?
太阳西斜,集市逐渐归于平静,商贩们也陆续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身边摆摊卖针线的阿婆本已走出去数丈,却又折了回来,低声告诉依然跪在那里的妇人:“常听我那大郎说起我们这里易刺史家的当家娘子很是怜老惜贫,每每扶危济困的。明日初一,听闻正是这位娘子捐资灵台寺要为满城百姓办一场祈福法事,你们若能想个法子去到她面前求告,或许能得些许帮助。”
那妇人眼睛果然一亮,连声道谢,一把拽起依然没有丝毫声息的女孩,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城外而去。
城外,土地庙。
夜已深了,破败的香案前一獐头鼠目的正在与白日市集上卖女的那妇人低语,两人不时瞟向角落乱草堆里蜷身背向他们的女孩。
那妇人终是不放心,走过去狠狠推了女孩肩头一把,厉声道:“若是明日你没能令此间刺史家娘子买下你,你那死鬼阿耶的尸首,我们必定掘出来喂了野狗,再把你卖入此地的青楼!”
女孩并未转身,只沉沉应了一个字:“嗯。”虽轻,但也听得出坚定之意。
妇人稍放下心,又回去和那汉子嘀咕不休。
女孩紧紧蜷缩成团,失神的眼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沉入睡乡。
身体虽已透支到了极点,但是多日来始终刻意保持高度紧张的精神却还是令她数度惊醒,最后一次弹坐起来时,她似乎彻底没了睡意。
借着透过门缝洒进来的微弱月光,她模糊看到身边紧挨着她平躺的妇人,和为防她偷跑正大字型瘫睡在门前、鼾声如雷的男子,无力将头靠在墙上。
思绪有些混乱,现在的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但在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之前,她却是二十一世纪一名年近三十的资深办公室白领!
她还清楚记得两个多月前的那一天,她所在部门全体出动去郊外观音山团建,下山途中大部分人上车没多久便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猛听有人尖叫,还来不及睁开眼睛,身体便被一股巨力猛甩向车厢另一边。她只觉脑后及背脊剧痛,等到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荒草丛生的黄土道边,身边只有一名满面忧色、头上顶着个枯草团般凌乱发髻的中年男子跪伏于地,喃喃向天求告。
后来几日她从这自称是她“耶耶”的陌生男子那里断断续续得知——现在的她姓裴,小名阿蔓,刚满九岁,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多年来一直是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今年他们的家乡大旱,村里还能动的就成群结队地往山外逃,最后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眼睁睁等死。阿耶腿脚不灵便,她又年幼,两个人很快就被逃荒的灾民大军远远抛在了后面,父女俩只能孤零零地继续一路北行,哪知到了这里,她因为连日奔波加上饥饿过度,竟然一头栽倒下去,怎么也唤不醒。
阿耶只道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哀告,把他相依为命的唯一宝贝女儿又还给了他,却根本不知现在住在这个女孩身体里的,已经是一个全新的灵魂了。
阿蔓——从此以后,她恐怕就只能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号、在另一个时空里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生活下去了。
阿耶极疼爱她。去讨饭时从不让她跟着,总会先给她找个藏身之处,然后独自出去乞讨。有时运气够好带回来些许黍米,父女俩会和着许多水煮上一大钵,阿耶必会把所有米粒都捞到她的破碗里,慈和却坚定地监督她全部吃下肚,自己却只说年岁大了,克化不动,米汤才更相宜
若真是九岁的小姑娘,阿蔓恐怕会信以为真,但她不是。她明白阿耶不想她去低三下四,更不愿让她经历那些折辱,所以不让她一起乞讨;更不要说她有那么多个夜晚装作睡熟,只为了不想惊扰身后那悄悄啃着树皮、草根,有时甚至连这些都找不到,只能撕扯咀嚼自己破破烂烂衣袖的老父
阿蔓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他安心。于是,她无比乖巧,一言一行,全照他的嘱咐和心意来。只有一件——知道阿耶体弱畏寒,于是她每晚必定偎在阿耶胸前,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温暖阿耶日渐佝偻衰弱的病体,无论他怎样劝阻都不肯稍离。
阿耶说他们要一路向西北,去投奔宁州的故人。挣扎着又行了近两月,终于到了这座西北小城,怎料故人却早已不知去向。
阿耶急火攻心,当晚跌跌撞撞回到城外寄身的土地庙便呕了血。阿蔓急红了眼,跪求几天前才在路上结识、现下一同栖身于此的张氏夫妇帮忙去城中务必请位大夫来看看阿耶。这二人原也是从蜀中某地逃难而来,阿蔓在路上便已看出他们奸懒馋滑,绝非可以信靠之人,只是到了此时,也别无他法了。
那二人果然连连摆手,直说没有诊金,哪有大夫肯来?
“只要郎君你能带来大夫,阿蔓愿意卖身偿还你的救命大恩!”说罢,泪下如雨。
那张家娘子将男人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张大便匆匆出去了。张大娘子挤出几丝悲色:“阿蔓,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我夫君这次是拼了性命救你阿耶,你说话可要作数!”
阿蔓毫不迟疑应了“是”。
阿耶的病却以惊人的速度急转直下,等到张大终于拽着一名背着药箱的老者回来时,阿耶的身体都已将凉透了。
阿蔓将脸贴在阿耶脸颊边,小手轻轻抹过那双依然大睁的眼,为他合上了眼皮。
她知道,虽然阿耶临终前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但那艰难翕动的唇、大颗大颗滚落的泪,还有牢牢盯着她不动的眼,那都是阿耶对她满心的不舍和眷恋
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也去了
大夫看到这幅惨状,也颇为不忍,临去还将张大之前给他的十几枚铜钱塞回他手中。
阿蔓呆呆偎在阿耶身旁,直至天明。张大和张娘子使出全力才掰开阿蔓死死攥住她阿耶的小手,将人装进一口用那十几枚铜钱买来的一口薄皮棺材,就地埋在了土地庙不远处的山坡上。
人入了土,阿蔓似乎也没了魂,任凭张大娘子摆布。在市集上没人买她,现在张娘子又把主意打到了刺史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