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策马刚到主帐门口,就看见从东北方向窜起一股浓烟来,霎时间火光冲天,随之嘶喊声便从远处传了过来。他心头乍然一喜,料想应是段从嘉已经救出了君嘉树,故此以烟火为号,向他报信。何晏之心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心弦瞬间松了下来,激动之余,胸口竟泛起一股腥甜味,他急忙闭目调息,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跳下马来。
西屯的士兵们大半都在西北方搜查刺客,包衣营附近的守兵本就不足,火势来得凶猛,霎时便有蔓延之势。何晏之面色凝重,顾左右厉声问道:“怎么突然起了火?”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赫连哲木朗已然沉着脸从帐中走了出来。他唤了一声“九弟”,又道:“听说九弟帐中进了刺客,你还受了伤?”他负着手,冷冷盯着何晏之,“我倒是没想到九弟这般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果真是有王者之风。”
何晏之疾步走到赫连哲木朗面前,躬身施礼,道:“三哥没事吧?事出突然,弟弟心中只挂念着你,便叫奴才们先挨个儿搜营帐,最最重要的是保护好三哥和七哥,还有太妃娘娘。”他向帐内张望,“七哥呢?他亦无碍否?”
赫连哲木朗道:“老七已经去了皇陵。”他的目光阴冷,“九弟,你亲眼看见了那刺客是向雁蒙方向而去的?”
何晏之点了点头:“我当时追了出去,只是夜色太黑,看不真切,只看到人影大约是向三哥的主帐方向奔去。”
赫连哲木朗依旧逼问道:“他们一共几人?可曾说了什么话?进你帐中是要杀你,还是要劫持你?”
何晏之自然知道赫连哲木朗是对自己起了疑心,便正色道:“三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三哥莫非以为我是在撒谎么?”
赫连哲木朗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何晏之刚刚包扎过的右臂,他用力之猛,竟将何晏之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抓裂了,何晏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自己的右臂又渗出了血来。赫连哲木朗面沉似水:“那个刺客可是这样抓住九弟的手臂,所以你的伤口才崩裂了?如此说来,他们并非是想杀你,而是意欲挟持你了?”
何晏之咬牙道:“三哥的意思,是认为我在使苦肉计?”
赫连哲木朗眸光如电:“那么,九弟觉得那些刺客应是何许人也呢?”
何晏之道:“弟弟不知。”他寻思着,又道,“或许是东屯的人,也或许是陈州派来的,亦有可能,是八哥的人。”他轻笑道,“如果真如三哥所言,最想除掉我的人,不正是赫连博格和八哥吗?”
赫连哲木朗的手微微有些放松,却依旧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突然,他低声叱问道:“段从嘉现在何处?”
何晏之的心跳几乎一顿,远处的火光几乎将他的神智烧着了,他抿着唇,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三哥在说什么?”
赫连哲木朗只是缓缓点头,喃喃道:“原来,你与段从嘉早便相识。”突然,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神中分明存了篾意:“可惜,九弟或许还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将那个小子留在包衣营中。”他的话说得很轻很缓,但是每一个字都仿佛扎在了何晏之的心尖上。一瞬间,何晏之几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逆流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愚蠢:既然赫连哲木朗已经将君嘉树当做了要挟自己的筹码,又如何会告诉自己人质真正的去向?何晏之的身子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的手脚都是冰凉的,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然而一切不过都在赫连哲木朗的掌控之中,段从嘉冒险折回来救他,而自己却将老人引向了绝境。
赫连哲木朗看着面无血色的何晏之,微微一笑:“九弟,你的脸色很不好啊。”他揽过何晏之的肩,“可是受惊了?不如先回帐中去休息吧。九弟放心,三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把刺客捉住。”他压低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何晏之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道:“但不知嘉树现在可安全?”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刚才乍见包衣营走水,我骇得魂飞魄散。还要多谢三哥早早筹谋,已将他安置在别处。可否请三哥行个方便,让我见他一面?”他又道,“我见不到他终究是不能安心,只恐终日魂不守舍,误了三哥的事。”
赫连哲木朗沉吟了片刻,颔首道:“也好。”他转身吩咐了身后的近卫几句,那人便转身匆匆下去了。何晏之望着那人去的方向,神魂有些缥缈,他想起段从嘉方才对自己所说的话,果然,自己所谓的大义,不过就是自以为是的愚蠢和迂腐,却又无端牵连了另一个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近卫很快便折了回来,只是神色慌张,面如土色。
赫连哲木朗也变了颜色,低声喝道:“出了甚么事?”
近卫疾步来到赫连哲木朗身侧,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赫连哲木朗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转过脸来死死盯着何晏之,几乎怒不可遏。他的声音极冷,目光透着森然的怒意:“老九啊,你果然是好手段。”他冷笑着,“在我面前演一出好戏,故意拖延时间,好救走那个小子么?”
何晏之一怔,霎时欣喜若狂。他望了一眼东北角的滚滚浓烟,心中不由喟叹,段公前辈果然不负所托。他又想到段从嘉和渤海赫连氏的渊源极深,自然对雁蒙的地形了如指掌,又如何会失手呢?而自己终究是城府太浅,接连在赫连哲木朗的面前失了分寸,反而叫对方起了疑心。他正在懊恼不已,赫连哲木朗却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何晏之的身量在中原汉人之中也算是高挑颀长,但哪里及得上赫连哲木朗的膀阔腰圆。何晏之不敢擅用内力,深感赫连哲木朗的臂力惊人,此刻怒目圆睁,竟状如罗刹,极易让人联想到草原上的豺狼。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掐得极其难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艰难地开口道:“三哥……息怒……”
赫连哲木朗却反手给了何晏之一记耳光,口中咒骂道:“混账东西!小杂种!”极大的惯力将何晏之甩出有半丈之余。何晏之感到自己的背脊生生撞击在地面上,若非他落地之前屏息运气,只怕肋骨都震裂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胸口却涌起一股腥味,一口鲜血随之喷了出来。赫连哲木朗面沉似水地一步一步走来,一脚踏在何晏之的胸膛之上,厉声道:“沧海之珠,现在何处?”
何晏之瞪大了眼睛,这句话倒真是将他问蒙住了,茫然地看着赫连哲木朗:“甚么……甚么……之珠?”
赫连哲木朗的脚下用力,将何晏之的胸骨踏得“咯咯”作响,冷笑道:“老九,你还装什么憨?难道不是你和段从嘉那个老东西早就合谋好的,里应外合,来窃取我渤海至宝沧海之珠么?”赫连哲木朗虽然没有内家功夫,但自小精通骑射,气力过人,何晏之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几乎要被对方踏碎了,他忍着剧痛,微微仰起头来,低声道:“三哥……弟弟从未听说过……甚么沧海……之珠……三哥……便是……现在杀了我……我也是……死得……稀里糊涂……”
赫连哲木朗当然是要留着何晏之的性命,终于,他缓缓放开了脚,伸手将何晏之从地上提了起来。何晏之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着,每咳一下,胸腔便传来一阵刺痛,他摇摇欲坠,脚下也有些发虚,心中却寻思起来。段从嘉在帐中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侧,原来,他方才所说的“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应该就是指赫连哲木朗口中的“沧海之珠”。
何晏之此刻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段从嘉为了救陈商所以来渤海盗宝,而自己恰好成了段公下手时,转移赫连哲木朗注意的一个障眼法。他心中不觉得苦笑起来,难怪段从嘉在临走前几次三番要自己想清楚,要不要跟他一起走,还告诫自己今后好自为之。老头儿想必也知道:他一旦成功盗取沧海之珠,留在西屯的何晏之便会陷入绝境,所以才会折回来救自己。何晏之不由在心底长叹了一声,方才他还在懊恼自己连累了段从嘉,如今想来,真正要自求多福的只有自己罢了。
何晏之此刻如溺水之人般拉着赫连哲木朗的手,挣扎着说道:“三哥息怒……我实在不知道甚么……甚么之珠……我也不认识甚么段从嘉……”他叹了口气,“三哥若是实在不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自证清白……”
赫连哲木朗伸手却轻抚着何晏之的面颊,低低道:“老九敢说,你没有串通外人救那个小鬼?”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还放火烧包衣营?老九,我待你这般好,你却串通外人来害我,你果真是吃里扒外啊。”他猛然拖着何晏之便往主帐走去,厉声道,“你要自证清白?好!三哥便教教你,如何向列祖列宗自证清白!”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