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辞了冰媒,柳梦龙不免有些失落,却也知人世间只“情”这一字勉强不得,惟有惋惜自已未能早些年岁结识何晏之。何晏之心里亦有些尴尬,便客套了几句,别了柳梦龙,继续一路向东而行。
他此番原是打算到归雁山庄沈园去寻杨琼,然而近乡情更怯,如今到了江南道,心中却患得患失起来。
见到杨琼自己又当如何?要对杨琼说些什么?难道谢谢他将琼花碎玉剑法传给自己?还是先认个错,望杨琼能原谅自己提前下山的罪过?
杨琼若见到自己又会如何?勃然大怒还是冷若冰霜?或者此刻他已与那沈碧秋尽释前嫌,全然忘了自己这个赝品,自己岂非自讨没趣?
何晏之越是细想,越是心乱如麻,走走停停,半天下来,竟连随州城的外城都没有走到,眼见着天色已晚,山路崎岖难行,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客栈草草住了下来。
这客栈简陋,床板都有股子霉味,何晏之本不在意,但是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便是杨琼光@裸着身在自己身下辗转低吟的模样,心中欲@念躁动不已。然而,他一想到杨琼与沈碧秋之间暧昧不明的情意,心中更加烦躁,不免头晕脑胀,如此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实在打熬不住,然昏昏睡去。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响声。他一个激灵,抓起枕边的佩剑,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见一道黑影倏忽跳出窗外,狂奔而去。
何晏之一摸桌案,自己的外袍和包袱全被小贼盗去。那包裹中只是一些散银衣物倒是不打紧,只是外衣袍袖里却有杨琼抄录给自己的那本琼花碎玉剑谱的封皮和封底。何晏之心里恼怒,骂了句娘,便知是自己一时大意,那蟊贼自然早就盯上了自己,一路跟来,只瞅着机会下手呢。
何晏之懊恼不已,丢了银两只是小事,只是那书的封皮对自己而言,珍贵至极。便不作多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也跳出窗外,一路追了去。
那蟊贼不止一人,窗外还有一个接应的,两人得了钱财,撒开脚便跑。这两人轻功不差,身手敏捷,高来高去,倏忽间就跃出数丈之远。何晏之曾受杨琼的悉心指导,虽然时日不长,但毕竟有杨琼的三层内力在身,轻功自然也比寻常之人略胜了一筹,追出了三里地,便看见几丈之外有一高一矮两道黑影正在发足狂奔。
两蟊贼眼见着何晏之就要追上来了,低低商量了两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两头逃窜而去。何晏之也不犹豫,只追着方才进屋的那个矮个子小贼,紧紧不放。
二人又跑出了四五里路,那小贼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一拐进入了官道边的野林子。林中树木高大,黑漆漆的一片,何晏之心里一凛,放慢了脚步,他寻思此地偏僻,难防有诈,但一想到那封面上杨琼的字迹,实在不想就此罢手,便拔剑出鞘,提着剑,屏了气,一跃跳到了近旁的一株古木上。
因为常年练戏的缘故,何晏之的眼神本就极好,如今有有了些内力,目光更加敏锐了些。他扫视了一圈,却丝毫不见动静,正在纳闷,却听耳畔有几细微的扣动括机的声响。他一个闪身避开,果然右侧一株树梢上连发三枚钢针,齐齐钉在何晏之身侧。
何晏之心中冷笑:这便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不出手,我还找不准你的藏身之处。闪身避过的同时,他已长剑出手,身形一跃,瞬间发力,便将右侧那株古木拦腰截断。树冠垂地,发出惊天巨响。那黑衣小贼也随之跌落于地,正欲起身再跑,何晏之已飞身到他跟前,一剑削落了那小贼的发髻,厉声道:“胆敢偷小爷的东西,不要命了么?”
小贼吓得浑身发抖,碎发参差不齐地挂在脸侧,好不滑稽,一双眼里却全是惊恐,忙不迭地叩首道:“好汉饶命!饶命呀!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未满月的孩儿,一家老小十几口全仰仗小人!请英雄发发慈悲,饶小人一条性命!”说罢,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包裹,正是何晏之丢失的那个,“这位好汉,东西还给你,分文未动,俺和兄弟还未分赃,求英雄高抬贵手,放俺一条生路!”
何晏之嗤笑道:“你不嫌这套说辞实在腻味么?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母亲姓什么,一一报上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决不饶你。”说罢,又用剑尖贴着那小贼的哽嗓画了个圈圈。
那贼人的脸瞬间惨白,结结巴巴道:“好汉……英雄……饶命啊!小……小人再不敢骗你。小人叫钱贵来,因为在家排行第六,兄弟们都叫我钱六,本是随州栗县人,只因父母早亡,家中贫困,几个哥哥早早成了家,无人管束,才到这将军山青松岭做了一个小喽啰,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有时寨中无事,也会同要好的兄弟一起出来打野食,赚点小钱。不料今天眼神不好,竟以为公子是个赶考的书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爷大人有大量,念在小人身世可怜、走投无路的份上,饶过小人这一次。”他又重重磕了个头,“小人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何晏之用剑尖挑起那个布包裹,拿到手上掂了掂,道:“我的那件外袍呢?”
那钱六一愣,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双手举过头顶:“好汉,小人身上只有这些了,好汉若不信,可以将小人身上的衣服全数剥了去。”
何晏之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脸色却不由得变了,这些正是晌午时分自己送给柳梦龙的川资,于是沉声道:“这些银票,可是从一个年轻书生那里劫来的?”
钱六点点头:“正是公子爷和那个书生在酒楼用饭时,才被我们兄弟盯上的。”
何晏之心道:倒是我一时大意害了那书生了,于是问道:“那书生呢?”他双眉微锁,剑尖向前递了一寸,点着钱六的喉头,“你们不会是杀人灭口了吧?”
“没有!没有!”钱六颤声道,“俺们几个胆儿小,从来只是偷窃,杀人那种缺德事很少干,所以才被寨子里其他兄弟看不起,分的银子也少,不得已才偷偷出来单干!”他用手指着身后的林子,“那……那书生实在不经打,被另外一个兄弟一拳就打晕了过去,又怕路过的人多事,就把他绑了,丢在林子里头。俺们是傍晚时分动的手,现在过去了三四个时辰,但不知那书生醒了没有。”
何晏之怒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把他绑了扔在野林子里,不就是要他的性命吗?”
钱六不住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主意不是俺出的,打人绑人的也不是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好汉你一定要相信俺!”
何晏之道:“我的那件外袍是不是被方才那个高个子的小贼拿走了。”
钱六道:“正是。好汉你追得太紧,我们不得已只好分兵两路逃跑。”
何晏之脸上带着少有的戾色,看得那钱六瑟瑟发抖:“如此。你先带我去寻那个书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去把我那件外袍找回来,里面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少,知道了么?”他晃了晃手中的几张银票,“若那个书生平安无事,我的外袍也能完璧归赵,这些银票我便全数给了你。”
钱六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晏之,却听眼前这个俊美公子对自己说道:“你不是要改过自新么?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那钱六除了轻功和暗器尚可,拳脚功夫实在平平,如何是何晏之的对手。他见何晏之身手不凡,相貌亦是风流潇洒,心中便猜测此人不是江南武林世家的公子,便是江湖名门弟子,更加不敢怠慢,老老实实领着何晏之顺着原路往回走。
两人走了五六里路,果然在林中的一株大树下看到了被捆成粽子似的柳梦龙。书生的嘴里还塞着一团粗布,满脸泪痕,手腕上已经被绳子勒出了血,红红紫紫一片,好不狼狈。
何晏之叹了口气,挥剑割断了柳梦龙身上的绳索,又一把扯掉书生嘴里的布团,将他扶起来,道:“柳兄,你可还好?”
柳梦龙浑身颤抖着,他被捆了几个时辰,又冷又饿,又怒又惊,已经双目无神,两唇发紫,脸色惨白至极,两条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几乎不能站立。
何晏之只能扶住他,将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暗暗用内力将书生全身气血运转起来。许久,柳梦龙的神智才清醒起来,转头看向何晏之,双唇蠕动,嗓音嘶哑,声音几不可闻:“恩……公……”
那钱六生怕何晏之动怒,连滚带爬来到柳梦龙跟前,涕泪横流道:“公……公子,是小人鬼迷心窍,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有眼无珠,对公子下手,公子您看在小人不是主犯的份上,就饶过俺这一回吧!”
柳梦龙只觉得自己头晕脑胀,眼前这个矮个的贼人却还记得,正是方才劫掠自己钱财的匪徒之一,不禁心有余悸地倒退了两步。转过脸去又见何晏之正面沉似水地盯着那贼人,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大约又是何晏之逮住了那两个匪徒,赶来救了自己性命。
柳梦龙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对何晏之的敬佩之情更甚,激动地倒身便拜:“恩公!恩公三番五次救小生于水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何晏之却一把拉住他:“无须多礼,原是我一时大意连累了你。”他又冲那钱六道,“幸而我兄弟无事,我暂且饶你性命。还有我的那件外袍,带我去寻来!若是有甚么差池,仔细你的皮!”
那钱六如蒙大赦,立刻讨好地跑到柳梦龙身边,道:“公子被绑了这些时辰一定伤筋动骨,不如小的来背公子吧。”
柳梦龙一哆嗦,又看看何晏之,道:“无妨。我自己……还走得动。”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去收拾散落于地书箱。钱六眼疾手快,将那一本本七零八落的书籍全数捡起,恭恭敬敬地递给柳梦龙。
何晏之在一旁道:“柳兄,有我在,你不必害怕。好事做到底,今日我一定把你安全护送出随州地界便是。”他拿剑柄拍拍钱六的肩,“如此,便辛苦你了。”他又一笑,“若是耍甚么花样,小心刀剑无眼哪。”
钱六提着书生的书箱,一边赔笑,一边俯下身,柳梦龙见此情景,也不好再推辞,便伏在了钱六的背上,口中却道:“这位小哥,若是背不动了,便放小生下来,我自已走便是了。”
钱六道:“公子这么轻,哪里会背不动?”一想又觉得不妥,干干笑道,“俺皮糙肉厚,这点力气活,实在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