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诚列席完下午的县人大常委会，才3点半钟。
在县人大政协办公楼走出会场、下了楼，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黄元林带着几个年轻人，早就等候在院子里、车子旁。
还是在今天上午，县委常委会刚散的时候，黄元林就带着驾驶员小刘开着一辆崭新的高配途观来接钟诚下班。钟诚问他原来县长坐的车呢，黄元林说原来季海坐的尾号“00002”黑色别克轿车送去大修了。
“哪儿坏了？”
“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里面需要装修一下。”
“既然没有大毛病就立即开回来使用，这个途观标准太高，我不能坐。另外请黄主任注意，原来季海使用的办公室包括办公用品、住处和生活用品，除了超标的、只要还能用的，我继续使用，坚决不要重新购置、装修或者翻新，要避免造成浪费。”
黄元林未敢怠慢，当场立即打电话安排人把2号黑色别克轿车开过来，换掉了途观。
现在，这辆跟魏峻的1号专车一模一样、仅牌照号码不同的黑色别克就停在县人大楼下。
在附近一辆小车旁，站着黄元林和几个年轻人。再稍远点，停着一辆县广播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
一见钟诚走出来，黄元林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钟县长，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请示，您看现在散会了，您是去办公室、还是……？”
黄元林50岁出头，中等微胖的身材，国字脸上五官端正，刚焗染过的背梳黑发一丝不乱，身穿深蓝色夹克外套白衬衫，黑色皮鞋擦得铮亮、一尘不染，显得干练而平稳。
钟诚微笑着问：
“这么大的阵仗？”
黄元林说：
“您的办公室早就收拾好了。这两位是政办副主任，这位是副主任兼政府法制办主任林桐，南京大学经济学院毕业的，有律师资格证；这位李芳芳副主任还兼着接待办主任；政办还有一位副主任今天没有来，正在给魏书记当秘书，就是小方，方寒山。”
看了看钟诚的脸色，黄元林补充说：
“魏书记当县长时小方就给他当秘书，他当书记后小方就跟着到县委那边去了。哦，这位年轻人程刚26岁，省城师范大学中文专业毕业的，前年公务员考试考上的，政办秘书，要不让他跟您吧。”
钟诚打量了几位一遍，对每人都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算是对程刚的接纳。
又转身向一直跟着走出人大办公楼的几位人大主任摆摆手、打打招呼，钟诚一边拉开2号别克轿车的后门，一边对黄元林等说：
“办公室回来再去，我想下乡，从今天开始一个月内把22个乡镇跑一遍。今天就请林桐主任和程刚辛苦一趟吧，给我当个向导。另外，我下乡调研时一律不要麻烦广播电视台，也不需要提前通知乡镇。”
林桐、程刚连忙跟着钟诚开门上车。
黄元林脸上掠过明显的几丝尴尬，连忙又凑到车窗旁：
“钟县长，还得向您报告，魏峻书记安排今天晚上有个接待，请您和各位县委常委、李云雷副县长都参加，6点在淮王宫大酒店淮王厅。”
钟诚略加沉吟，回答道：
“我一定参加。”
出了人大政协办公大院，车子就上了前进路，不远就是县城的中轴线、最大的主干道人民路了。
司机小刘轻声问道：
“我们去哪儿？”
林桐、程刚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钟诚说：
“去最远的那个乡镇吧——新河乡。”
稍微顿了顿，他又补充到：
“不要通知乡里，我们今天光看看新河大堤。”
新河是淮河的支流，在淮县最南部，从河南东部笔直地向东插过来，流经淮县的4个乡镇，在新河乡蜿蜒入淮。
小刘得到明确指示，爽快地答道：
“明白。”
坐在司机身后的林桐简洁地向钟诚通报：
“从县城经淮新路到新河乡政府43公里，这是一条县道，路况不好、货车较多，需要跑50分钟左右。再继续前行12公里，道路损毁严重，大约要跑30分钟。在不去新河乡政府的情况下，我们可能要大约80至90分钟到最近的新河大堤。”
“哦，好的。”
钟诚不由得稍微侧了一下脸，看了看坐在自己左侧的林桐：
林桐与闻立中一样40来岁、中等个头，一样文静儒雅、戴着近视眼镜，不同的是林桐皮肤明显黑一些，满脸倦容，似乎诸事缠身，又像缺了不少的睡眠。
林桐、程刚摸不清钟诚的脾气，不敢多说多问，只等着县长问话，或者安排什么。
看见钟诚靠在后座上眯着眼，这哥儿俩心里有点狐疑：
但凡县里两个一把手——县委书记、县长新到任，前几天一般都是拜访老干部、看看大项目工地、走访走访重点中学和医院等等，在电视上频频露面、尽快搞个脸熟。眼前的新县长上任第一天就往距离县城最远的新河大堤跑，还不让通知下面乡镇，不知道葫芦里是否在卖药、卖的什么药。
车子穿行在几条拥挤混乱的街道，好在遇到的四、五个路口都是绿灯放行，没多大功夫，车子就驶上了淮新路。
其实，在昨天傍晚淮堤市委书记张荣强和组织部长李文金找自己谈话后，钟诚就利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查阅关于淮县的各种资料。
他在家里草草吃完饭，把锅碗瓢勺推给妻子李芷阳去洗，自己躲进书房猫在书桌电脑前。
从淮县的历史变迁、行政沿革、地理气候、文化传承，到自然资源、经济禀赋、人口分布、乡镇特色，从淮县近几年人代会上政府工作报告、重要的规划计划、县委县政府最近的通知公告、重点项目安排，到县四大班子成员的简历分工、重要岗位的人员更迭、县内最新人事任免、关键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的基本情况，他大体上过滤了一遍。
不，他过滤了好几遍。
“淮县的社情民意很复杂，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任务很重，在那儿干成一番事业很难。”
昨天傍晚，在市委书记办公室，张荣强的那些话，钟诚记得非常清晰。
他记得更清晰的是张荣强最后的那几句话：
“市委选派你到那么一个大县担任政府一把手，寄托了极大的信任和期待。有问题不要紧，有困难也很正常，关键在于我们怎样对待这些问题和困难。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敢于担当、有所追求；我们共产党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为老百姓解决困难和问题的；正如兰考的县委书记焦裕禄同志说的那样，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敢于在困难面前逞英雄！”
当时，办公室里就是张荣强、李文金、钟诚3个人。
个头高高的张荣强脊背稍稍有点弯曲，花白的头发似乎记载了他在淮堤市工作了30多年的沧桑经历。近来不时有人传说他即将调到省城工作，但是具体到什么岗位则有无数个版本。
他倒背双手踱来踱去，最后盯着钟诚讲出共产党人的那3个“就是要”的时候，眼睛里分明布满了血丝。
过了好长时间，车子一阵很大的颠簸，速度也明显地慢了下来。
小刘一边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边不时地耐心向钟诚解释：
“这就到新河街上了，从这儿一直到新河大堤都是这样的路。”
钟诚其实并没有完全闭眼，他一边假寐休息，一边思考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一路上，车过春天的田野村庄，他时不时地透过车窗打量一番。
这新河乡政府所在地新河街，是一处典型的淮北平原偏远乡村集镇的街道，纵横十字交叉的路口稍微一延伸就形成了街道的基本骨架，沿街搭建了无数的违章建筑、临时庵棚，骑路逢集的摊点、随处停放的大小车辆，几乎摆放在大路中间的广告牌，遍地可见的各种垃圾……，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平时根本没有人管理的地方，而且在这儿谁想干什么都成。
好在今天并不逢集、加之时间到了傍晚，钟诚的小车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就过来了。
钟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轻声问：
“乡镇政府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心安理得。我们县这样拥堵混乱的乡镇多吗？”
林桐随即回答：
“我们全县22个乡镇除了城关镇、也就是县城以外，有17个乡镇的政府所在地集镇有国、省、县道路穿过，集镇容貌包括经营状况、停车行为和卫生环境跟这儿大同小异，另外的4个乡镇并不靠近主次干道，但附近自然形成的集市都是百货、农产品、饮食混合经营，谈不上交通、环卫、排水等基础设施，也跟这儿没有大的区别。”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发自一位老者。
大概10来年前一个夏天，钟诚到淮县来过一次，那是到淮县一中看望一位大学同学，此后再没有来过。
客观地说，这些年他援藏、到省直机关挂职、在市委担任副秘书长，对乡下的具体情况多少有些生疏。
他前不久刚刚结束在省直机关1年时间的挂职，获任淮堤市经信委党组书记，还没有等到市人大常委会任命他为市经信委主任，遇到淮县县长季海出事儿，市人大对他的任命也搁浅了。
虽然此间不时传出他将被进一步重用的消息，但直到昨天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找谈话，钟诚才知道自己的新的着落。
援藏多年，他早就习惯了义无反顾、扎扎实实地干一些事情。对于官场上的繁文缛节、文山会海、真真假假，他深罹其苦，也无可奈何。
应该说，10来年前那唯一的一次来淮县，虽然道路坑坑洼洼，县城就一个路口有红绿灯，但到处天蓝云白、树绿水清。
在那个夏天的晚上，就在淮县县城西边的清水河，他跟几个大学同学还痛痛快快地游泳，河边的青草地上留下他们侃大山、飙歌喉的回响。
现在，那清清的河水还在吗？那青青的草地还在吗？
这会儿，钟诚的思绪刚刚展开，秘书程刚接着林桐的话补充说：
“对于县城的市容市貌和乡镇的骑路逢集，县里每年都安排清理几次，很快就明显见效，但时间一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钟诚的思绪立即又回到了眼前。
林桐、程刚的话虽然只是中性的描述，但钟诚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满和焦虑。
见钟诚想跟大家说话，林桐关心地劝说他：
"钟县长，您刚来一定要注意休息，县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忙起来得注意身体。"
“没关系，我壮着呢！除了血压稍高，没有任何毛病。”
钟诚相信林桐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不明白，林桐风华正茂，出身名校，思路如此清晰、言行冷静干练，会有什么遮挡了他这个年龄本来应该有的青春神采？
正在这时候，林桐的手机响了。
林桐似乎在跟自己的妻子通话，内容无非是吃饭、上夜班、接孩子、锁门之类的。
完了，林桐又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喂！林杨，忙着呢？麻烦你个事儿，是这样，你嫂子今晚上夜班，原定我今晚8点半到一中门口接青青放学，我有事来不及了，请你代劳！嗯，对，麻烦你，回去给我把门在外面锁好。”
钟诚正想跟林桐聊几句，正在这时候，车子慢慢停了。
小刘说：
“钟县长新河大堤到了，您看是在这儿看，还是再顺大堤开几公里，到新河大桥那儿看？”
林桐说：
“我们来的路是正对着新河大堤的，现在大堤到了，路在这儿往东拐弯了，往东3公里就是新河大桥。大桥竣工于1999年7月，桥闸合一，是省里重点监控的淮河干支流桥闸。我们不如现在上大堤到跟前看看、走走，让驾驶员自己开车过去，我们在大桥那儿汇合。”
钟诚爽快地说：
“好的，来！”
说着，钟诚、林桐、程刚麻利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