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五和萧晗说话的时候旁处便有争吵之声,方才萧晗话音刚落,那争吵之声又愈演愈烈。
“主子,是那顾氏女郎。”玉蘅解了疑,“便是当日船上那位顾老的孙女!”张家此次也并非只邀请了萧晗他们,那些贵门青年、女郎亦同在列,只不过不在同一间。
“据说那顾女郎在江州也算才女,只是为人颇高傲了些,不为贵女贵郎所喜!”从语气中可见玉蘅对那顾云还是赞赏的,许是因那衣裳的缘故吧!
闻声,诸士们皆离座向争论之处走去。庾五也起了兴致,道:“萧郎欲往否?”
“君已邀,敢不去?”萧晗点头示意赞同。
“顾云愚钝,别无良法!”许是知道这是出题人的故意刁难,是以顾云语气间仍有傲气。
询问了才知道,原来张家的一位女郎给有素才女之名的顾云出了道题,说什么用最廉价的物什将屋子装满。那顾云也给出了答案,说水,然却被张氏女郎给一口否认了,还讥笑顾云说她心肠狠毒,欲以水灾害人。
其余的那些女郎也无助顾云之力者,她们素日便因顾云才名而嫉妒,是以今日亦幸灾乐祸地等在看这位才女如何自毁名声的。至于那些少年郎则因为顾云素日的清高孤傲而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他们同样想看不可一世的顾云出丑!
“原来堂堂顾才女也有无计可施之时!”一个尖尖的讥讽出自那张氏女郎之口。
她这话令得顾云好不难堪,其余诸人在看向顾云时添了别样的神情色彩。
“我当顾才女无所不知,原来也不过如此!”一个豪族青年亦嘲讽地道,这顾云素来睥睨他们,未曾想她也有今日。
“难不成尔等有良法?”顾云性子高洁,既然无法她坦然承认便是,但任那般膏粱子弟嘲笑却是不可为的!
其实早在萧晗他们走来之时,那些大儒士子便在此思虑了,这个问难颇显新颖,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故而那些大儒士子起了兴趣,然思虑多时也没多少好的答案。
见庾五走了过来,一儒士忙问道:“庾郎可有良法。”
白衣纶巾的庾翼好不优雅,温润如玉的笑靥不慌不忙,道:“承蒙看得起,庾五确有一法。”
庾五向来是焦点所在,而当他说出这话后更是引得众人回眸相看。
庾五是惯于这种万众瞩目的,故而在众人渴望的目光下他也是泰然自若与平日喝茶聊天时别无两样,大概这就是名士们一直所倡导了风度吧!
“请庾郎教妾!”顾云微微施了一礼,对于这位负有盛名的庾郎顾云也是真心佩服,当然那次在船上她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这位庾郎是大才。
庾五缓缓地摇着头,温声道:“我若一语道破岂无趣哉!”
听庾五这话被提起胃口的众人皆失望地叹气。然而庾五忽然又话锋一转,道:“我可将答案写于纸上,诸位亦可自由猜度,最后再看庾五答案也不迟!”
“此法甚好。”说话的人是陆三,萧晗先前还未看见他,原来他是先到这边来了。
于是众人又纷纷议论开来,越谈论那些士子便越发觉得此问难极好极有挑战性,就连他们思虑几番后都说不出最好的答案,于是他们还很是津津乐道。
“萧郎,你可有妙法?”陆三为人倒也是八面玲珑,他与萧晗也不过泛泛之交,且还是萧晗设计的,然如今再见萧晗他俨然一副老友相见的模样。
“原来萧君在此”,陆三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谦和道,“承蒙萧君相助,以保陆家颜面。”那日若真令黄龙山匪得逞了,陆家在江东四大族面前可真谓颜面尽失了。
“此是我家族伯!”陆三介绍道,这人也是江州陆氏的主事。
萧晗点头示好,看来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再借江州陆家之势。
三言两语间,众人中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那张氏女郎在说话:“此题原是一高僧所出,我亦是偶然得到,苦于久久寻不到答案,是以今日在此问顾氏女郎,却不想方才我八兄闻之竟有妙法。八兄,可否将你之妙法说与小妹听?”可谓一石二鸟,羞辱了顾云不说还要为她兄长彰显名声。
张氏女郎口中的八兄正是当日在船上的那位张轩。
以最廉价之屋盈一屋室,水可通世间万物,然却不能用水盈一屋室,顾云狐疑地看着张轩,倒十分好奇他所谓的妙法。
不光是顾云,在场的所有人皆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借定在张轩身上,张轩也算万众瞩目了吧!
“张轩不才”,环视着众人,张轩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显得他甚是得意,“方才思虑了一番,诸位以为以干草盈之如何?”
干草?一时之间诸人皆思虑了起来,干草价最廉且又极占地。
再环视着众人,见他们交头接耳,面露不解的神色,张轩越发地喜从心生,今日便是他扬名的最好时机,于是又道:“何物最贱,草也!故而我以干草盈之便可解此疑难!诸位以为如何?”
“极是,极是,干草价廉,即便装满整个屋宇也费不了多少银钱!”听张轩一席话,众人又纷纷点头赞同起来,觉得此法甚是合理。
再看萧晗,则容色淡淡,倒也看不出她是否在思考此问难。
庾五摇了摇头轻蔑地一笑,转而又望向萧晗道:“萧郎以为如何?”
转过眼眸,萧晗的眸光极清。她定定地望着庾五,道:“见识浅陋,得意忘形,实难称之有才!”
闻此言,庾翼又是一笑,赞同道:“极是!”
“妾以为张郎此法不可为!”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反驳了,此人便是顾云。她当这张轩有何良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轻轻一笑,顾云满是轻蔑地说道:“纵然干草价廉,却也填不了整个屋室。即便堆叠了再多的干草也还是有空隙的,是以你填不完!”
顾云说得张轩脸白一阵红一阵的,这可是他们讨论了好些日子才得出的。
“顾云,你无妙法便见不得别人好吗?”张氏女郎冷笑,她素来与这顾云不对盘,况且今顾云又当众给她八兄难堪,“你若想报复便冲着我,今日是我令你难堪了,何故为难我兄长!”
张氏女郎说得大义凛然,既为她兄长解了困又让众人以为顾云是在使小性子。
顾云一阵轻笑,笑过之后她嘲讽道:“张氏,你的小人之心我实不敢苟同。我顾云素来敢当,今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难是我愚钝了,我输了便是输了,以顾云为人岂会如你之言!再则,我之言有理否,诸君自知!”
顾云一语点醒了众人,是了,顾云素来清高,如她这般清高之人又怎会如此行事呢。再细细品味顾云的话,也觉得这是有理的,干草确不是良法!一时之间议论之声源源不断。
那张氏女郎更是气得脸色发白,顾云竟当众说她是小人,可惜今日张家是东道主不能忍也得忍。
“难不成诸位还有更好的法子?”张轩稍微镇定了些,束了束衣襟,扫视了众人一眼反问道。他很有信心绝不可能有比此法更好的,这干草之法连张府府中的幕僚都言可行!
他这话犹如一道惊雷,霎时吵吵闹闹骤然停了下来,众人两两相顾,张轩说得确实对,确实没有比这法子更好的了。
庾五抱胸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戏一般,嘴角依然盛开着如太阳一般的花。
忽然,一个人抚掌恍然大悟地笑着说:“庾郎不是将答案呈于纸上了吗,何不解疑?”
“是了,是了,便是如此!”
霎时原本停留在张轩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庾五身上,在道道眸光的注视下,庾五宛若那姑射神人,从面貌是其一,其二是他身上那玄妙莫测、超凡脱俗的气息。
就在众人将目光定格在庾五身上的一刹那,萧晗已经向顾云走了去。
“萧郎。”顾云施了一礼,她对这萧郎是有好感的,此郎貌若云端神,形似水中莲,气比水中月,世间之人莫敢匹之。
冷冷的声音似乎比平日添了几分清朗,萧晗道,“当日女郎曾与我侍女说‘清辉耀耀’,亏得女郎之言,令得萧晗忽生一法!”
顾云失神,她何曾与他的侍女说过什么“清辉耀耀”。灵光一闪,这萧郎要帮自己?可如萧郎这般冷漠如冰之人,他又怎会记得当日在船上的一面之缘,他又怎替自己挽回颜面?
“萧郎还有妙法?”众人好奇地看着萧晗,有些怀疑。
萧晗附在玉蘅的耳畔说了一句话,玉蘅便恍然大悟地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萧晗道:“诸君请拭目以待!”
“萧郎,你又在卖什么关子?”
萧晗不语,那眼神似乎聚焦在庾五身上,不知她在想什么。
庾五也好整以暇地望着萧晗,温润如玉的笑容像是在期待萧晗的答案。
俄顷,玉蘅提着一盏灯走了来,萧晗接过灯道:“此便是我之法。”
“灯?”众人愣了一下,一盏灯固然廉价,可一盏灯如何装满此屋。
“非也,实是光矣!”萧晗挑着灯,淡淡道,“世间能通万物者非水也,乃光矣!我以一盏灯便可照亮整间屋,诸位说我这灯可行否?”
光?众人又惊又喜,光何其常见,人生数十载谁又在乎过光,这萧郎果真睿智非凡,这答案竟令人无从反驳!如此睿智之人,若王丞相在此都要称叹他两句不可。
萧晗将灯交给玉蘅,衣袖一挥,迈着步子离去,道:“歌舞升平,我先观舞,诸君自便!”
望着萧晗的背影,顾云突然感觉心中畅然不已,面对这萧郎时她不由自主地掩藏了那份令人生厌的清高与孤傲;在萧郎同她言语时,她虽心如小鹿却也如沐春风。
“快将庾郎之书拆开看看。”一人又想起还有庾翼的答案,忙唤人将帛纸拆开。
信纸一展,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光”。众人又一阵唏嘘,千金难买庾郎字今江州士子终得一见,且这答案居然与萧晗的一模一样。
“此二人莫不是心有灵犀?”望着萧晗、庾翼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一人惊呼道。
“大才,果真大才!”
“萧郎好风华,江州男儿皆因此失色了。”那些女郎簇在一起互相讨论着。
“庾郎才是天下绝有,容颜盖世!”
“嘁,谁说萧郎又不是容倾天下?“
重回席间,无论是庾五还是萧晗都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地观赏着舞女那曼妙的肢体,那股淡然的意态就仿佛刚才之事不值一提。如此形容应是所谓的风华与风度吧,此风华是天然而成,任何人是难以刻意为之的。
兀地,庾五侧头对萧晗翩然一笑,眸若黑玉,唇似丹朱,翩翩回眸间,笑靥上的那一朵温暖的花桀然绽放。庾翼的笑是足以用倾国倾城来形容的,就仿佛万丈华光倾洒而下。
“萧郎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华丽丽的微笑之下竟是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语。
微眯着眼睛,萧晗盯着庾翼,她每每都会仔细揣摩他的心,然而别看此人文文雅雅的模样实则高深莫测,揣摩他就像行走在迷雾之间。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又与萧晗很相似,仿佛对每件事都有十足的把握,是以萧晗也未曾将他看透过。
“庾君名满天下,庾君能至江州实乃江州之幸!”张家主事人的一番恭维庾翼的话将萧晗从揣测中拉出。
而庾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温和地笑着谦虚道:“君谬赞了,庾五实不敢当!”
“庾君谦矣!”张家主事人向周围的士子名流点着头,满脸微笑地打着哈哈。紧接着话头,他又问道,“君此次至江州,庾公可有嘱咐?”
张家这是在试探,谁也不确定庾五是否真是来调查张氏的,毕竟庾五也只是一届白衣无官职在身。然而不同于王丞相的温和姑息,庾亮则手段狠戾,故而也不得不防。
“庾五白衣耳,庾五此行无关家兄,只干江州山水!”庾翼又继续道,“素闻江州山水非凡,庾五亦慕名前来!”
张家主事显然思考了一下,庾五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信,晋人皆知庾氏之人不简单。
张家主事使了个颜色命庾翼身侧的侍女为他添上酒,他起身举起举杯对庾翼道:“久闻庾郎风姿,今终得一见,庾郎请饮!”
于是宽大的衣袖一挥,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只是从萧晗的方向望去张家主事的余光阴狠得很。
庾翼端着酒杯未急着饮,他优哉游哉地盯着张家主事人一饮而尽。待张家主事人放下酒杯,庾翼才温和地笑着向萧晗瞥过一眼,然后又正对着张家主事人道:“多谢佳酿!”说罢便仰头将酒杯送至唇边。
不好,萧晗只心中叫道,心底的呼喊已经飘进的现实。
“且慢!”
说着她起身走到庾五榻边,又道:“庾郎且慢!”
余光瞥过张家主事,果然那表情上并没有因为萧晗阻止庾五的慌乱。
“萧郎还有事?”还好,就在萧晗话语出口的那一霎那,酒杯只是触碰着嘴唇,酒并未入口。
萧晗好整以暇慢悠悠闲闲地说道:“当日于船上痛饮之时庾郎可是欠了我一杯酒,庾郎可记否?”听她的语气倒像是老友间的调侃,倒没令人觉得不妥。
“我觉着张君极尊崇庾郎,故而给庾郎斟的酒亦是极好的”,双手撑在榻桌上,晶晶亮亮的眸光迸射在庾五黑曜石的瞳孔里,萧晗优雅地接过庾翼手中的酒杯道,“这杯酒权当庾郎还与我的!”
说罢便转过头,仰着将杯中之酒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这动作她是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的犹豫,没有半分的怯懦。
不光是张家之人惊诧,连庾翼也恍神了。张家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种情况。而庾翼则暗暗赞叹萧晗的“狠”,心道此人不仅对别人狠,为达到目的对自己也狠,而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其实殊不知庾翼他自己也是同样的狠。
其余众人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知晓杯中乃毒酒的便只有张家人、庾翼。萧晗了,于是至多众人也觉得萧晗轻狂了些。
“方才贪杯了些,萧晗不胜酒力,先且告辞!”萧晗衣袖一挥抱拳作揖转身而去。这一切来得太快,众人还都只诧异为何那萧郎只喝了一杯酒便要匆匆离去。
萧晗走出去没几步,庾翼回过神亦果断地起身,道:“我甚服萧郎,各位请容我送萧郎!”说罢也闪身出去了。
庾翼的步子很快,他很快地赶上了萧晗。拉着萧晗的手臂,庾翼把萧晗逼得停下脚步。“狠”,她究竟出于何目的以至狠至如此了。
“你究竟出于何目的?你明知那是毒酒,为何毅然为我饮下,为了赢得我之庇护,你便如此了?”庾翼早就说过,若萧晗对庾氏不利,那他也不会顾念师门之谊。
世间诸人皆以为庾氏五郎温润如玉,却不知“狠”才是庾五的本质,他若要狠,世间之人莫敢匹之!
盯着庾翼,萧晗的眸光是冷的,甚至比她平日还要冷上三分,那一道道的目光宛若冰天雪地里的千年寒冰。面对着庾翼的一连串的疑问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盯了他许久以后,才从舌尖生涩地挤出些话语:“不管我目的如何,我实无违于你,目下我们没有冲突!”
望着面有疑色的庾翼,萧晗挣脱他的手,向着自己的车走去,走至车边才倚着车厢缓缓转身,道:“萧晗受人之托要护着庾郎你,是以你不能饮此酒!”
尽管萧晗的身影消失进了车内,庾翼仍一动不动地立着。她的言语是何意,受人之托要护着自己,可笑,他堂堂庾氏五郎是要他护的吗?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这小七并不知与自己乃是同门弟兄,而要她护着自己的话语定是桃源主人的刻意为之。庾翼记得桃源主人曾说过:“如你们这等天纵之才最是无趣,世事皆在你们预料之中,哪能有人生妙趣可言!”
想及此,庾翼忽然豁然开朗,萧晗此番作为怕也与桃源主人脱不了干系。
萧晗闭着眼眸,的确,她饮下毒酒并非单单为了改变庾五的计划更多的还是她曾经答应过师父千万要护着庾氏五郎,她萧晗对师父做出的承诺不可有半分违背。
调整气息,萧晗运着体内的内力。“噗”地一声,萧晗吐出一口黑血。
“主子,主子!”玉蘅慌忙地来扶住萧晗的身体。
“主子怎样?”外面驾车的三少年也忧心忡忡地问道。
“无碍!”萧晗冷情地道,“将此黑血吐出便无碍了!”
张氏并未打算真正谋害庾翼,是以这毒也不是很烈,于萧晗这种精通医术之人来说问题不大。
“主子,你这是何苦呢?”玉蘅跟萧晗最久,很多时候她觉着主子看着优哉游哉,实际上却是很累很累,“君上也说过主子要事事以自己为先!”
萧晗抬手示意她停下,道:“我既应承了师父便要真心护着庾翼!”
“我已至此,愿他明我心迹,切复思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