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十三年一月初五。
夜。
祭天仪式例行在子时进行,今夜整个照临城灯火通明。
城内的街道上,坊市间点满了火把与花灯,喧嚣之声不散,整座城昼夜不眠,仿佛在烈火中燃烧了起来,惊艳的红氤氲了深邃的夜空。
巨大的榕树下亮着一盏油灯,一名妇人站在油灯旁,遥遥望着书楼第三层的灯火。
段清宁从窗间见了她,翻身跃出窗外,对她点头道:“绾夫人。”
“今夜祭天,你怎的不去?”绾夫人问道。
段清宁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缄默不语,绾夫人道:“他没有逼你……是早就知道今夜我会来。”
她叹了口气。
夜晚的冬风比白日里要更冷一些,拂在人的脸上带着点冰凉的味道,又吹落了叶片上的白雪。雪块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模糊的影子打在树上,并没有多少美感,但在灯火的映衬下莫名显得动人心魄。
冷汗顺着段清宁的脊背滑落,他清楚地明白绾夫人话中的意思,殷玦说过,他不想去祭坛,也会有人逼他去。
“过来。”绾夫人道。
段清宁没有动,她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把檀素给你的东西交出来,还有杨子钧给你的神木令。”
檀素给他的东西?段清宁不解其意,绾夫人道:“虽然还需要养一段时间,但眼下看来,是没有必要等那么几天的时间了。”
今日的绾夫人与平时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她说的话让人听得不明不白,但浑身上下毫不掩饰的杀意却是清清楚楚的展现在了段清宁面前。
“你究竟是谁。”段清宁哑着嗓子问。
绾夫人对他的善意没有虚假,对他修行的点拨也在真诚,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惹人防备的企图,但就是因为她的不求回报,殷玦一直对她有所防备,也屡次提醒段清宁不要信任这个女人,段清宁一直不动声色,直到今天,绾夫人终于主动露出了她深藏在阴暗之处的獠牙。
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一下。
阴影打在绾夫人的脸上,她又叹了口气,道:“你应该早知道我是谁。”
段清宁退后了几步,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剑上:“你……是李绾?”
绾夫人笑:“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交出檀素给你的东西。”
“绾夫人,不,圣后陛下。”段清宁道。
女人的身份昭然若揭,昭平圣后姓李,单名一个绾字。
对于绾夫人的身份他们也早有猜测,之所以屡次否定绾夫人是昭平圣后,便是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人气。她站在那里便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仿佛被风一吹,便会逐渐沙化,消失在空气中,可是今天……
“你不需要这么叫我。”绾夫人摇了摇头,“我不是她。”
出乎意料的,绾夫人竟然否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又道:“你听说过分魂之术吗?一种到了分魂至高境界之后得以施展的秘术,由前朝禁宫流传而出,施术者可分七魂,每一魂的力量皆有所不同,魂者可互换身躯……真正的她现在正在祭坛当中主持祭天仪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远处陆陆续续有百姓的欢呼声传来,空灵而遥远,灌入绾夫人耳中。她一撩耳边发丝,轻描淡写道:“你今天必须得死……虽然我很想放你一马,但是‘那东西’比起你的命来可重要得多。”
油灯的灯花劈啪作响。
绾夫人的手忽然动了。
她只是昭平圣后的一缕魂魄而已,而且昭平圣后需要大部分的神魂维持祭天仪式,但修为并不弱,她伸出二指,在烛光下一剪,映照在榕树上的影子便仿佛活了一般自己动了起来。
那影子在灯光下逐渐扩大,像是一只弓着背的野兽,背部不断长出象牙一般的尖刺,油灯的灯火随之越来越亮,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庭院。
“诶……可惜我不是她,只能借助外力用一用这点小法术了。”绾夫人叹息。
她话音刚落,那片巨大的影子便从灯火下冲了出来!
影子的速度并不快,段清宁又早有准备,当下拔剑一削,借用长剑出鞘时的力量一剑削去那影子的大半个头颅,却见一片被他切断的巨兽脑子黑蒙蒙的从上方飘了起来,停顿了一息之后,竟然又长回了巨兽头顶。
“影子是没有实体的东西,你又怎么能杀死它呢?”绾夫人笑了笑,紧跟着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她为什么要把东西放在你身上……”
她的口气有些哀怨,那影子形成的巨兽也随着她的情绪波动张开了嘴仿佛咆哮,但是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下一刻,巨兽猛地朝前扑来!
白露!
段清宁转身一撩长剑,无数凝白的水雾乍现在巨兽四周,紧接着在一瞬间凝成一层透明的霜华,完全将巨兽封锁在了其中,但是正在与段清宁对阵的不仅仅只有巨兽,还有绾夫人。
绾夫人的左手一按,那一层冰封便在瞬间龟裂,细密的裂纹若朵朵繁花在其上盛放。无数清脆的碎裂声之后,破障而出的巨兽一抖浑身霜华,背对着段清宁弓起脊背,其上的影子獠牙便若离弦的箭般射出!
剑与箭的碰撞。
阴影在灯火下消散。
这次他的剑虽然削散了巨箭,却仍然没有办法伤及巨兽分毫,他的每一剑斩在巨兽身躯内都仿佛在空气里劈砍,接触不到任何实质。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油灯里的灯火燃的越来越亮,绾夫人把它拿在了手里朝这边走来。
随着绾夫人的靠近,巨兽的身形暴涨数尺,怒张的脊背在灯火下犹如一座小山。
纵影术。
段清宁总算完全确定了绾夫人所用的术法,这依旧是前朝禁宫中流传而出的禁术,至于这些禁术的来源……自然都是未央魔宫。
这是一种用特殊的灯火捏造出影子伤人的法术,虽然算不得残恶,却也是不被正道瞧得起的歪门邪术,这种法术的破解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
段清宁脚下方位一移,已经隐入没有灯火存在的黑暗中。
巨兽再往前一扑,便整个融入了黑暗里消失无踪,绾夫人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倒是明白这东西的破绽,不过,我的纵影术与前朝那些蠢蛋可不一样……”她话锋一转的同时,一股摄人的劲风已至段清宁脑后!
但巨兽的爪子竟然没有落在段清宁的头上,而是仿佛被人轻轻一推,便侧移了位置,跟着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只巨兽已经重重砸在了地上。
“取她的走魂灯!”巨兽倒地的同时,一个低沉的女声在段清宁耳边响起。
那声音十分令人熟悉,正是沉烟!
一把折扇代替了他的位置,一个灰蒙蒙的人影出现在了巨兽面前。
段清宁二话不说冲出了黑暗,剑锋一沉,一股浓郁的夜色自剑锋流出。
深沉的黑暗粘稠的仿佛化不开的黑夜,又好似冥界最深处盛开的引魂花,它落下的片片花瓣仿佛根根纯黑的翎羽,在星空下飞流而出,猛地亮起,若一轮弯月飞天而起般朝绾夫人手里的油灯席挑去。
绝谷剑诀十六式、十七式,重夜、拨月。
重夜遮颜色,拨月隐阑珊。
一刹那间,深重的黑几乎泯灭了灯光。
绾夫人悚然一惊,但并没有慌乱,那轮弯月险险在油灯的灯苗上擦过,令那巨兽的动作也猛地一滞。
剑中溢出的夜几乎将她环绕了起来,把她整个人困在当中,但是她仍未觉紧张,手中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四周的黑影顿时涌动起来,冒出无数数不清的兽影,朝段清宁爬来。
这次轮到段清宁叹了口气,对绾夫人道:“夫人,没想到您也只有这一点简单的手段,仅仅如此,您是杀不了我的。”
绾夫人的眉蹙了起来。
然后,段清宁的脚下也升起了一团黑雾。
那黑雾渐渐成了一团粘稠的液体,然后逐渐变得冷硬,化为一张人形的影子,从头顶被分开,一条条一丝丝一缕缕一绺绺地落在了地上,把绾夫人所招出的所有兽影紧紧缚住。
紧接着那些兽影开始变淡,竟然是被段清宁脚下的东西给同化吸收!
“魍魉!你怎么会有……”绾夫人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恨恨道,“哼,是那座山里的东西……那座山迟早会是我的!”
完全将兽影收入体内的影子在地面的光照下慢慢拉长成了一个女人的形状,与此同时,突然出现正在与巨兽缠斗的沉烟也惊呼了一声:“怎么消失了!”接着一收扇子,几步跑在了段清宁的背后。
这时借着灯光段清宁才完全看清她的模样,她现在的样子极为狼狈,衣服破损,暴露出的手臂和脸上都有严重的剑伤,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有在意,盯着绾夫人道:“李绾,你是得不到九龙壁的,你弟弟引狼入室,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绾夫人听她的话,面色一变,接着又冷笑道:“你别想诳我。”
沉烟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道:“祭天仪式快开始了,信不信,就等你自己亲眼所见吧。”
“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更重要的事。”沉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什么?”绾夫人警觉道。
下一刻,一把巨剑自虚空中斩下,迅猛的力道完全迸裂了大地!
这一刻猛烈的震颤令大榕树的树冠犹若雪崩,无数落雪随着这一道虚无的巨剑滚滚而落,绾夫人的油灯在一瞬间便被白雪所掩埋,只差存许距离,段清宁与沉烟便也逃脱不了被掩埋的下场。
谁?绾夫人虽然只是昭平圣后的一缕神魂,但也有凝神修为,这自天而降的一剑,竟然在眨眼之间便把她打散……
“……我想告诉你,有人在你身后啊。”沉烟这时方才遗憾地说出她的下半句话。然后她看了一眼天,松了口气道:“碧落海的监察使禹舜在追我,我们不能束手待毙,去皇宫。”
“去皇宫?也先得问一问我,你以为这里的禁制能够挡得住我吗?”禹舜自黑暗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