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为“代天子巡狩”,权柄极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贴的形式参与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后,巡按御史则改为直接参与朝觐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须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这也使得巡按御史权势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巡按御史虽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却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过巡按御史权柄虽重,可也有一条——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胡节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岁才调巡按山东。山东因受灾,连续两年的夏秋税皆以留赈灾,朝廷又拨赈灾粮米发放,可是齐鲁各地粮仓仍处处报浥烂短缺匮乏,然胡节这边却上报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阁臣不满,便又派监察御史张禬重点查粮米事。
胡节走的是刘瑾的门路,张禬则是李东阳麾下,无论两人差事的天然立场还是个人的政治站队都是对立的,因此在山东一地斗成乌眼鸡一样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东的各路官员对这两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也是竭力安抚,任哪位都是捧着供着。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会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会设巡按御史的衙署,称察院。
只是如今的济南府,略有些尴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节住在察院还未走,后面于是张禬就来了,且双方不对付,又不肯屈就一处。
最终还是有那“懂事”的大户献出一处别苑来,安置了张禬。
说是闲置别苑,既敢献出来,自然不是窄浅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风,却是别样气派,不至让监察御史不喜。
“这也不是张禬头一次设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东官场百态时道,“先时胡节也爱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张禬的第一次宴请,豪商就按照胡节那套摆得满桌珍馐。”
他笑道:“不想张禬却是黑了脸,径直质问左右布政使车玺、张吉,可知道济南府百姓吃的什么,可知灾民吃的什么。”
沈瑞闻言不由击掌喝了声彩,“问得好。”
沈理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百姓这边自然是解气,但满院赴宴的都是济南府各级官员,又在赈灾要紧时候,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脸上了,哪个会不恼?且这也分明是针对胡节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节那脸色……”
沈瑞却笑道:“若讲官场圆融,便当不得御史了。监察、巡按,要的不就是这般冷硬么。”又追问道:“后来呢?可上了灾民吃的吃食?草根树皮?”
沈理指着沈瑞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促狭!”
沈瑞只笑嘻嘻的静候下文。
沈理叹道:“上什么草根树皮啊,便真上了灾民的口粮,那出身富户又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张禬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过是将那些鸡舌鹅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寻常清淡菜蔬罢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这招儿倒是还不错,待我到登州,也可这般设一回宴。”
沈理却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职责所在,便是对地方上严厉些,也只会有人赞其风骨。你为知府,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声,更易惹人记恨。”
沈瑞忙肃容应下:“六哥放心,我不会轻狂。”
如此沈瑞对于这场宴会倒是提起些兴趣,想看看那张禬的朴素宴席到底什么样。
结果却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预料。
非但桌上满满当当菜肴,还请了乐伎吹拉弹唱。
沈瑞忍不住笑着去看沈理。
原则上筵宴是按照品级分的坐席,大约是考虑到二人族兄弟的关系,官阶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阁老女婿算得新贵,故此将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与沈理坐到了一处。
沈理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虽说桌上没什么如鸡舌羹般铺张靡费的菜式,但也不乏鸡鸭鱼肉,离他昨日和沈瑞所说的“清淡菜蔬”相去甚远。
也不知道张禬这次怎的变了风格,不过这般宴席倒是与这宅子风格颇为一致。
自从弘治以来,天下承平,民间风气也渐转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开始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竞争华侈。至此南北造园林之风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桥,叠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氲旖旎风光来。
张禬暂住的这处宅子便是亭台楼阁巧设景观,摆宴这一处园子还特特在郁郁葱葱花木间设小台,琴箫琵琶皆在此处演奏,影影绰绰见娉婷人影,虚虚实实闻清雅乐音,别有一番意趣。
“……那边那个与张吉说话的便是胡节。”沈理低声向沈瑞介绍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带着沈瑞办了相关手续,认了一圈儿人,远有两位阁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这个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处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见,彼此也都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
只如巡按御史胡节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办公的,便不曾见。
沈瑞见那胡节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与右布政使张吉说话时,神色颇显倨傲,果不是好相与之辈。
倒是瞧那张禬同人交谈时似一派和风细雨,与胡节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脸来斥封疆大吏铺张的样子。
“与张禬说话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应了一声,虽是先前在兵部,想是与他老师王守仁没甚交情的,不然师公老师不会不提。而沈理先前没提,肯定也不是谢迁的人。那么能与张禬相谈甚欢,应该是李阁老的人吧。
沈瑞脑里念头转着,不想却听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刘阁老门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讥讽之意,“怕是投了刘瑾了。”
刘健多次阻王华入阁,这人与老师没交情实数正常。而若是投了刘瑾……
沈瑞的目光在张禬和萧柯身上转了又转,这俩人虚与委蛇的功夫呀,啧啧。心下又不免郁闷,刘瑾如今势大,这些地方上的人也纷纷投靠,正德五年后各地乱起,未尝不是这个缘由,可以他如今这点子力量,想扳倒刘瑾也是痴人说梦。
宴开一时,大人物次第离席更衣,席上便略松快了些,开始有官员起身四处敬酒。
沈瑞也随沈理并左参议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诸长官那边敬了回酒,刚落座,那边萧柯便持杯过来了。
沈瑞连忙起身相迎。
沈理与袁覃是长官,可以受得萧柯这下官敬酒,同级则是要按资排辈了,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知府也当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辈,沈瑞依礼只有恭敬的份儿。
萧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却是来赔罪的,让小沈大人受惊了,改日我设宴为小沈大人压惊。”
在济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儿,若苦主沈瑞执意追究,萧柯这个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担责。
沈瑞心下冷哼,莫说这桩事中内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萧柯治下不严出了匪盗,在今天这样场合下,他萧柯做前辈的举杯先致歉,后辈沈瑞也不好没颜色的不依不饶。而今日放过,他日再寻这由头发难,他名声也不好听。真是好算计。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后心有余悸又着力装老成的样子,强笑着客客气气道:“如何敢当!原是那两省交界之地,商户往来众多,有歹人起了谋财的心思罢了。瑞此番一路走来少见流民,可见萧大人治下还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宁的。”
萧柯便适时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爱的长辈笑容来。
沈瑞却是一转脸就双眼冒光,开始对潘千户赞不绝口,连连说潘千户责任心强啊,能不时派人巡逻、护卫地方安危,这才能及时发现自己一行遇险,又赞潘千户真真身手矫健,手下兵卒训练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将匪徒一举全歼。
总之那好话不要钱的泼洒而下,一对比,便可知先前夸萧知府的话有多勉强。
萧柯仔细观察了沈瑞的神色,见他这般夸奖潘千户绝非作伪,心道果是个毛头小子,不过靠着老丈人讨了巧,又见沈瑞说起来没完没了,终是面上渐有些维持不住,便见缝插针,在他停歇档口,状似无意道:“听闻那德州左卫千户潘家玉现随在小沈大人身边?”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是德州左卫指挥使吕大人细心,恐路上再有不测,特意让潘千户送瑞一程。”
萧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来不知,那潘家玉还牵扯上一桩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昨儿沈理就同他说过,若是张禬来问他获救的事儿,当是要找济南府这些人的碴。可今儿却是萧柯来问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卫那边诬陷潘千户是他们武将之间的倾轧,本身德州左卫也不归山东管,更同济南知府这文官扯不上半分关系,萧柯如何有此一问?
沈瑞维持先前的姿态,作出诧异模样,道:“是吕指挥使误会了的,已是说清楚了,不然吕指挥使又怎会让潘千户走?”
“这么说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桩案子了?”萧柯犹问道。
沈瑞一笑道:“称不上案子,瑞已说了,是场误会。萧大人是不是误听了什么消息?”
萧柯却正色道:“是府衙收着一份状纸,少不得要请潘家玉过堂问话。”
他顿了顿,脸上挂出点儿关切神情,如关心后辈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轻,还是小心为上。”说着还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惊,刚待说话,沈理却已开口道:“到底是德州左卫的人,萧大人要调人问话,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恒云到任有时限,那边登州房知府也等着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萧大人不妨先走着公文手续,待行文回来,潘千户想也当从登州回转了,再来应话不迟。”
萧柯眼神晦暗,没有公文在手到底说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户的话,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参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两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观,待萧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恒云年少,还要多听多看才是。”
这位在京中并无后台,全靠实干走到今日,与沈理共事这几年,对沈理这样同为实干家的人是颇为欣赏的,两人虽说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关系也还不错。
沈瑞便笑着应下这句提点,又举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换盏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声道:“不必理会萧柯,等他拿来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该到了。”
沈瑞皱着眉道:“这事儿只怕有蹊跷,根本没什么行商,哪儿来的状纸。而且论理原轮不到萧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不过你这一两日便往登州去了……”
还没等说完,就只见张禬过来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忙起身笑着相迎。
张禬只客套了两句,便开门见山问起沈瑞遇匪之事。
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实话实说”。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张禬竟然也道:“听闻潘千户与一桩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后者也眉头紧锁,微微摇了摇头。
沈瑞并没有摆出对付萧柯的装傻那套,而是道:“不瞒张大人,德州左卫想是谨慎起见,怕有人杀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说明白了,潘千户所斩杀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于行商,瑞先前可不曾听过,只怕,子虚乌有,恐是小人因妒恶意中伤。”
张禬眯了眯眼,道:“听闻,德州左卫有人在潘千户家起了贼赃呢。”
沈瑞正色道:“贼都子虚乌有,更何来贼赃。瑞只怕有倾轧残害同僚之事发生,还请张大人明察。”
张禬也收起表情,肃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问询一番。”他顿了顿,道,“不好耽搁沈知府行程,今日刚巧有闲,沈知府可否请潘千户过来一趟?”
今日设宴,宅子里人来人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过准备,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户因着身上有伤空不能久立……”
张禬摆手道:“无妨,内里厢房现成的。本官就问几句,他躺着便是。”
沈瑞应下,叫随行的张成林快马回去,套车悄然将潘千户接来。
这边刚好洞箫一曲终了,转而铮铮两声琵琶,张禬面上表情柔和下来,也不离去,阖上眼,和着曲调而微微点头。
袁覃更衣回来,见张禬坐了他的位置,那边沈瑞起身相让,他却摆了摆手,叫下人再挪一张椅子来,也坐下静听。
曲乐终了,他方击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为一绝,想来莫说济南府,南北直隶也难有出其右者吧?”
张禬面带笑容,道:“她琵琶确是极好的,放在京师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时禁狎妓饮酒,大明律更有相应法条——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不过妓与伎又有不同,宣德时如“三杨”这样的阁老大臣都会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后,风气越发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龌蹉之举,还美其名曰“金莲杯”,更有文人追捧写诗词颂为风雅。但此等事民不举官不究,朝廷对于一些狂狷书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在官场上大抵还是要脸的,乐伎、家伎弹唱助兴献艺不少见,公然狎妓是不会的。
沈瑞虽没去过花街柳巷,对音乐也无甚深刻研究,但出门应酬得多了,也听得出曲乐好坏,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听得袁覃、张禬这番对话,再看张禬由衷而发的笑容,这弹琵琶的只怕是个入了监察御史大人眼的头牌人物。
那张禬仍在与袁覃谈论道:“……听闻她原是姊妹三个,琴箫琵琶应和绝妙,可惜未能听得洞箫,甚是遗憾。如今只剩双姝,幺妹年幼,指力还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两人对视间,沈理脸上也带出些许无奈。
沈瑞心下暗叹,这位监察御史本当是来山东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个乐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会被政敌作为把柄扳倒吧?李阁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叹间,却听袁覃笑道:“张大人欲听洞箫又有何难,听闻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莱自立门户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后张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东道,何等妙音听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场合不对,袁覃又与沈理关系还不错,他几乎要撂脸子了,什么意思,这样赤裸裸让他拉皮条不成!讨好监察御史也不是这样讨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稳,没人参劾吗?!
沈理淡笑圆场道:“两位大人都知我这族弟家中境况,长辈拘得他丝毫不懂丝竹之乐,往登州只怕要寻错了曲子,贻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驴,装那腼腆少年模样。
袁覃可并没考虑沈家家教严格什么的,却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阁老千金来着,只怕沈瑞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自觉失言,连声道:“是我想当然了,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张禬却只扯了扯嘴角,听得之后虽是古琴,却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却又向沈瑞道:“待会儿咱们往那边水榭去,命金家姊妹来合奏一曲,临水音色更佳,也让小沈大人体察体察这丝竹之乐。”
往水榭去怕是要问潘千户话。沈瑞心知肚明,却为打这么个幌子而郁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朗声谢过。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张禬起身走了,还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还得圆过去,又说些旁的话岔开话题。
果不其然,少一时就有下人悄然来请沈理、沈瑞兄弟往后面水榭过去,袁覃见了,越发愧疚,只当着张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满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无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摆摆手,而后带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阁老的女婿不好当,行事总要担心传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这场“祸”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闭紧了嘴,绝不会对外提此事一丝半毫。
*
这处院子既是仿江南风格,便是周遭没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处小湖来,搭得回廊水榭,韵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领到一处幽静小院,在厢房里见着了被带来的潘千户。
潘千户常年习武身子强健,且当时受刑对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伤已是好了许多,不过依照沈瑞的吩咐,他还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张禬被其邀请后,沈理就与沈瑞分析了种种情况,又与潘千户和李百户通了气的。
沈瑞这边当着张禬下人面严肃向潘千户道是御史张大人问话,还请潘兄据实以告,潘千户心里有数,自然口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张禬到来,沈瑞和沈理便被请到外面水榭听曲。
下仆在前头引路,沈瑞慢下几步,悄向沈理耳语道:“难道不要问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还把他请出来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单独问?
沈理摆摆手道:“他是聪明人,若想寻些由头找那些人麻烦,如何会拖上你,万一惹京中不快岂不前功尽弃。听曲去吧。”
沈瑞耸耸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纱屏风分为两处,待客这边桌上摆着点心瓜果,下仆请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风纱质清透,虽绣有牡丹彩蝶,对面景物仍一眼可见,屏风摆着不过是点缀罢了。
但见那边设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个海棠红釉香炉,青烟袅袅。四个女子侍立在侧,见客人进来,便一起福身下拜问好。
其中两个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并没有如寻常青楼女子那般着华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场合。
待沈理两人落座,那边乐伎才起身就位,年长者坐在椅中,抱过琵琶,年少者则坐在琴架前,轻轻调试两声,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鹅》。
若是她们弹奏的是别的,沈瑞便是听得出好坏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恰他们谈的这曲是臧贤的拿手之作,又素为寿哥所喜,沈瑞在寿哥身旁听过两次,更听过寿哥对此的点评。
臧贤虽被外界斥为弄臣、奸佞小人,为士林所不齿,据传他想重金为父亲求一篇墓志铭,求到不少颇有名气的文士府上,却被一再拒绝,沦为坊间笑柄。
但若论乐理技艺,确实是乐官里无人能及。
对比今日济南府红透半边天的这位琵琶精绝金大家,那臧贤真可称为神技了。
沈瑞原觉得寿哥不过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乐,今日对应着点评听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方觉小皇帝在音乐上是有颇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将那日寿哥所说的复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赞赏。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寿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欢喜又有些纠结。
沈理是传统的士大夫,又是谢迁的女婿,自然受谢迁影响,不自觉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
今听得小皇帝在音乐上有这份造诣,可见是极聪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欢喜的,可只是,爱国的心不免又纠结——小皇帝这聪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还是喟叹一声,低声与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当劝着皇上,于政务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声,道:“我如今还哪里‘近’了。”不过随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极聪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会派我下来。”
沈瑞如何会过来的、以及要在山东做些什么,这些事情是半分没有瞒着沈理的。
沈理闻言一叹,抚了抚须,才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那边一曲弹罢了,那年长的乐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礼,朱唇轻启,道:“二位大人,请恕奴冒昧,方才奴隐隐听得两位大人指点,只不能分神细听,并不真切,恳请二位大人……”
沈理两人原就都是不喜欢烟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时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会。今次见立有屏风,又心知此双姝入了张禬的眼,自更不会留意她们,入得水榭便侧坐不去瞧那边,只品茶听曲。
此时听那金大家突兀发问,两人便都正过身来,齐齐望去。
纱屏甚也遮不住,但见那金大家瞧上去应是过了双十,虽发髻挽得齐整,首饰极简,妆容浅淡,一派良家打扮,但这相貌着实出彩,瓜子脸儿尖尖,柳叶眉儿弯弯,樱桃口儿一点点,尤其那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经说话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媚态来,怎么瞧怎么是风月场里的红人。
见两人转过身来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顿,方又道:“奴冒昧想请二位大人……”
却忽被身边儿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声惊呼打断。
金大家皱了皱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风外的两人,口中喃喃,似在说些什么。
因这一声惊呼,沈瑞两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因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而显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更丰盈些,身段也是玲珑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带出些风尘诱惑来。
金大家连忙向两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学艺不精,知两位大人听出谬误之处,想请两位大人指点赐教云云。
沈理两人相视一眼,都摆手表示两人不过是闲聊,姑娘琴技高超,并无可教之处。
那金大家语气诚挚,再三恳求,又请两人再点一曲,她弹来,若有不妥之处请两位郢斧。
两人又如何肯同张禬看上的人纠缠,一再谦辞,甚至起疑,担心有人设局,也不太想坐在这边了,便即起身告辞。
水榭外不远处便有仆从侍立,见两人出来,忙迎过来问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恼了两位沈大人。
两人只摆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边转转。
那仆从忙在一旁随侍。
这边说着,那边忽听得一阵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却是那个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来,脚下当是踩着一双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响。
“两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比面相更为稚嫩,如若莺啼,分外悦耳,又带着小女儿特有的羞怯,让人不忍抬足离去。
足音恁大声响,沈理沈瑞也不好装没听见,便齐顿住脚,先看一眼那仆从,却见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乐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问道:“恕奴冒昧,两位大人,姓沈?”
沈理两人又互视一眼,都皱起了眉,今日赴宴人众多,自不会告诉个乐伎来宾都是谁,但若是单独叫来水榭听曲,张禬下人理当会嘱咐乐伎一声吧?
说话间那金大家也已赶了出来,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两人赔罪:“舍妹年少无知,两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却挣了挣,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书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仔细打量起沈瑞来,脸上也渐渐染上惊讶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来,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戏码是仙人跳惯用伎俩。
见沈瑞并没有出声表示认错人了,那年少女子灿然一笑,眼角却洇出一片泪痕,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才听管事大哥说了您姓氏,方斗胆一问。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与沈公子……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学同窗,论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两人也可称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时是在南山书院就读,后在府学因也习《周易》而与沈瑞一同上课,渐渐熟识交好起来。
只是其后来乡试两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游学了,头些年还有书信联系,渐渐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与田家生隙,两人联系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来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云美女的,乍然出来两个说有一面之缘的,沈瑞还真想不起来。但说到秦耀,又有张禬曾说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为同窗郑高饯行,因秦耀外室弹唱而引起的一场风波。
彼时有个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头,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后恰听到这边宴饮弹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儿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将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并恨上了,硬诬他们狎妓。
后来王鼎又因缘巧合攀附了那个所谓“郑皇亲”,就此嚣张起来,没少对沈瑞等使绊子说风凉话,也行了许多猖狂之事,甚至丧心病狂到回乡殴打亲长,终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详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间引外室出来相见时,那个外室确实带了两个少女,秦耀还想作冰人,让郑高和沈瑞一人收一个。沈瑞是当场回绝了,郑高却是颇为动心,只是后来出了王鼎闹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对王鼎、对郑皇亲事印象深刻,对那一日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但犹记得,当初自己曾怀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双全的头牌红倌人怎的要委身给个寻常乡绅之子秦耀,又说带出来两个妹妹要许给大家公子为奴为婢。
如今此二女出现在济南府,重入勾栏行当,只怕当初他猜测没错。
那边自称宝珠的年少女子已泪盈于睫,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当年便觉沈大人才学过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风采更盛往昔……”
一旁张禬仆从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沈瑞,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小沈大人的故旧。”
沈瑞简直想翻个白眼,故旧个头!
可当着张禬的人又不能说你家主人看上的这女人曾给别人当过外室。
他便只沉着脸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见过,本官却是不大记得了。”
那宝珠见沈瑞不认,似有些急了,刚待说话,却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当初我们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见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荡。还请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让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并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从小被调教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所谓一见钟情大约是对她每个客人讲的笑话。
既是如此黏上来,必有所图,如今济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斗起来,形势也有些复杂,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背后站着谁,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瑞沉着脸道:“金大家客气了,既说只有一面之缘,便也谈不上关照与道谢。秦耀这几年一直在浙东苍筤书院就读备考,亦无甚可聊。本官还有他事,两位姑娘留步,告辞了。”
金大家丝毫不觉尴尬,眸光闪闪,笑意盈盈,却是道:“两位大人是来与御史大人谈事的?”秋水剪瞳似别有深意。
沈瑞不免厌烦起来,这样的女子,仗着与张禬的关系来威胁?可惜打错算盘了,他们又不是犯了错怕张禬查的。沈瑞都懒怠回答,只道:“告辞。”便与沈理一同离开了。
那张家仆从忙在前笑脸引路,偶一回头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见二女仍站在原地,宝珠满脸沮丧,金大家却是面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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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沈理并没有绕着湖漫步,到底是张禬的宅子,再撞上什么人尤其是女眷总归不好,便只在湖边一处站下。
见那下仆远远侍立,沈瑞方将当初在秦耀家见到二女的情况简单说了。
沈理皱眉道:“听着确是像仙人跳。不过此二女来济南却是有些时日了,我刚来济南府时,那金氏已是暖晴阁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实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饮要请乐伎必然有她一个。”
官衙有宴都是请她?沈瑞眯了眯眼,“那边是官场上有后台了。这次还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给张禬设的美人计呢。”
沈理嗤笑一声,道:“张禬若是这点子美人关都过不了,李阁老也不会派他来山东了。”
沈瑞也笑了笑,摆手将此二女问题抛在脑后,左不过他没两日就要离开济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时,那边又来人请两位沈大人过去,却是张禬已与潘千户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辞而去。
两人原是骑马来赴宴的,现下饮了酒坐车回去也是常态,如此便将潘千户悄没声的带了回去。
到了家中,进了密室,潘千户方将张禬所问合盘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有什么说什么,这张大人是一直绕着银子问来问去,我思量着,莫不是这银子有什么问题?”
联系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户的人运了两批银子进城入安德县银库,沈理冷笑一声,道:“指不上是谁抹不平帐,狗急跳墙,想赖在行商头上,再捏造潘千户杀良冒功,末了来个死无对证。”
沈瑞也冷冷道:“这次便是他们踢到铁板了。”
潘千户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么,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头上来。”
沈瑞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别打趣小弟了。”
潘千户摆手笑道:“今儿我可半句没提小沈大人,而那个御史竟也愣是一个字儿没问,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吗。”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过是这事儿我是苦主,我占着理罢了。”他顿了顿,正色道,“潘兄再委屈两日,算着日子,京里的回信没几日便该到了。”
潘千户也收起笑容来,拱手道:“全赖小沈大人帮我洗脱污名,若非这次遇上的是您,我这样的粗人,被他们这一环套一环的,非给绕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记,道:“潘兄这一路上谢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这样客气,我都说不出新鲜词儿回你来了。”
沈理抚须微笑道:“潘千户也当知我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气了。”
两人安抚潘千户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两人才又开始商量这事。
“赈灾的事宜都是我与袁覃两个负责,往来银子账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说别处能大批调银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东这二年来都是旱,不曾有涝,汛期修河堤的银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觉,只是这银子总归要补,谁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涝,若真溃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圣庙的银子。”
宗圣庙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参的专庙,座落在兖州府嘉祥县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于周朝,明正统九年重建后改称“宗圣庙”。
“宗圣庙是弘治十八年请旨扩建的。彼时,孔府、李阁老,都有发声。”沈理道。
沈瑞点了点头。
现下的衍圣公孔闻韶乃是李东阳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权交替之时,修曾子庙便不单单是祭祀圣人这般简单,无疑带上了许多政治色彩。
“只是当时国库空虚,”沈理叹了口气,“银子拨的时断时续。因上奏时说的是先前庙制简陋,扩建时便规划得极是阔朗,银子也就要得极多。末了便只能银子断了便就停工,银子到了再开工,断断续续到现在也不曾彻底修好。这二年天灾,更是有银子要先紧着赈灾,再后来兖州匪盗蜂起,运银子越发慎重,应是许久不曾动工了。”
沈瑞听着沈理讲述,指尖滑过简单舆图上曾子庙的大致所在:“运河……就自嘉祥县过。”
“……银子从此处北运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这宗银子。这宗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挪上万八千两都是寻常。”
自来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从运河上滑过,“德州两卫都是有漕运兵的。”
沈理道:“潘千户手下兵卒虽会水,却是屯田兵。漕运兵在那个叫牛杰的千户手里。”
“牛杰素来贪酷,又与潘千户不和,这次又是他带人抄了潘千户的家,起出所谓贼赃……”沈瑞屈指在安德县敲了敲。
沈理却一把将手掌扣在舆图上,正色道:“瑞哥儿,明日去拜访了杨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启程吧。这件事,把线头丢给张禬去琢磨吧,咱们,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舆图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与咱们不相干。”
他本是想着,既适逢其会,不若拿些把柄在手里,他日若是在山东推行什么一切顺利还则罢了,若是有人想丢双小鞋过来,沈理这样的端方君子不好解决,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回旋,乃至,把这小鞋撑个粉碎。
但沈理既这么说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毕竟沈理来山东几年了,深谙山东诸大人秉性。
沈理仔细看了沈瑞表情,见他是真放下了,方松了口气,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语。
两人转而又说起杨镇的同年阮家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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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也是济南望族,如今族中为官者七人,其中五个都是进士出身,但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四品南京太仆寺少卿,杨镇的那位同年是广西布政使司从四品的参议。
因此沈瑞的来访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别看阮家人官职不高,但世代居于济南府,本埠各处人脉广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颇说得上话的。
沈瑞既是经姑父介绍前来交好的,自然不会端什么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积极回应,除了阮家族长的承诺支持外,阮家还为他准备了两位熟知山东各处情形的师爷。
这两位原是堂兄弟,都姓于,沈瑞这边便称他们为大于先生小于先生。为这名字,他忍不住摇头偷笑过一回。
既是一切齐备,沈瑞也不多留,拜别了沈理,上任去了。
虽是兄弟俩都在山东了,但离着一点儿不近,送别时不免仍有伤感。
看着沈理已是花白的头发,沈瑞叹气道:“六哥还是要多多保重,我既来了山东,好歹能给六哥帮帮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担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着沈瑞的眼神里满是吾家麒麟儿的骄傲,笑道:“只等着你好消息传来,届时为兄与你帮手!”
兄弟别过,沈瑞一行继续往登州进发。
才行了两日,这日在八仙驿站落脚时,沈瑞得了沈理送来的消息,张禬果然启程往德州去了。
看着信笺被跳动的烛火缓缓吞噬,沈瑞脸上也慢慢绽出笑容来,还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这一迟,就来了一块膏药。
这日一更天时,八仙客栈外忽来了一行人,七八个扈从护着两辆蓝帷马车,车上打着八仙车行的标记,扈从中也有四个出自顺风镖行。
虽说这边客栈已是清了场,专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来人雇的是自家车马镖师,天色已晚,听那镖头说是对老夫妇带着女儿,这车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赶夜路,此处客栈掌柜便往沈瑞这边请示了。
沈瑞听得是顺风和八仙的人押车,切口也对上了,是自己人无疑,田顺等也探查过了,确有老妇幼女,便也就许他们住下了。
只是田顺等还是严密监视着他们,怕有异动。
一夜无话,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练,在与田顺、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时,忽闻婉转箫声,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却见一个翠衣少女倚在树下,手中擎箫,正自吹奏。一个老妇带着两个小丫鬟远远站着,像是仆从模样。
见三人望来,那少女也停下动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一口贝齿莹莹生光,她向前两步敛衽一礼,道:“宝珠见过小沈大人。”
沈瑞登时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只盯着这济南府的红姐儿。
那宝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过来,还想再说几句亲近话,但见沈瑞这般样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处走了,站在那里,两只白嫩的小手只摆弄着洞箫,显得尤为无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谅则个……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学来……”
王棍子别瞧人不够英俊潇洒,却是欢场老手,见这么个玲珑袅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几眼过够了眼瘾,听得这小美人竟如此说,像是个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张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小脸儿、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隐若现的小小鞋尖儿,越发显得诱惑,他更忍不住冲田顺挤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应。
田顺虽也是在楼子里养姘头的主儿,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时间不短,也知道杨阁老府是何等势力,知道公子爷必会处置了的,见王棍子笑得猥琐,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见宝珠装糊涂,更觉其虚伪狡诈,冷着脸问道:“宝珠姑娘如何在这里?”
“啊……”宝珠呆了一呆,而后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随……嗯,张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个人留在济南府……嗯,那个,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寻二姊玉珠。”
说到后来,她方大起胆子来,带出几分兴奋道:“没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雇了八仙车马行的车,有顺风镖行的人护着,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宝珠又呆了一呆,似没听懂他的话,黛眉微颦,朱唇轻咬,便是愁容也透着几分甜美可爱。
沈瑞却是不为所动,只丢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盘算尽收了吧。莫要再跟着本官。”说罢转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后头,忍不住回头瞅了几眼,咂着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爷,这瞧着是个雏儿呵,这模样,倒是真个有些意趣……”
田顺真恨不得过去踹他一脚,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常在街面上,素来识人,还不懂这些人?风尘里出来的,哪有好相与的?”
王棍子嘿嘿干笑两声,见田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了。
田顺趁机拽了他去,一道喊一众兄弟起床,整装待发。
待他们上路时,就只见那宝珠那两辆车一行人仍缀在他们队伍后头不远不近处跟着。
沈瑞自然不喜,田顺也是机灵人,哪里还用沈瑞开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说了两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后面的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绝色,田顺一提,他便拍着胸脯表示要帮忙分忧,遂喊了后头那行为首的镖头过来。
那镖头自然认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爷,昨儿晚上原本碰上他们一行还颇为高兴,想着在东家面前好生表现表现,镖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头等的镖头也不是单靠着武艺好上去的。
没成想接到的竟是个祸头子,不懂规矩惹得棍子爷和大人物厌恶,连带他也吃挂落。
那镖头愁眉苦脸道:“棍子爷,这个这个,府衙书吏来签的契,没法半路上甩下她。”
说起来,这镖行立契还是沈瑞提出来的。
从前做这行当不多,更没有很严格的规矩,大抵说好了酬金写个收条就接镖,真遇到劫道的,人没事儿,那镖局子就按价赔吧——自然也有赔个倾家荡产跑路的。
若是人都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唠了……
如今顺风镖行这契书却是立得格外清楚,双方权利义务一条条列出来,各种费用和相应赔偿也标得明白,末了还往官府备案。若是将来出事起了纠纷,也可凭契书断案的。
沈瑞一直叫这个为“合同”,只是大家一时还叫不惯,仍叫契书罢了。
王棍子初时不以为意,觉得麻烦,后来不得不承认,立了“合同”之后,确实接了一些大商贾的单子。
从前那些商贾可都是信不过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备案的“合同”,他们镖行也就变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这“合同”,也束缚了他们。顺风镖行自来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个小娘。
王棍子本就长的脸更拉下三尺来,眼珠子转了转,又张口骂道:“蠢蛋,不甩了,还不会绕道走?!别在爷跟前碍眼!”
那镖头脸也更苦了几分,山东这几年受灾,处处都缺银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没法走的,而且也忒绕远。但他也想不跟着东家后添腻歪,末了到底还是喏喏应了。
王棍子一脸晦气回去禀了沈瑞,说是立了契的,不能毁约,但已让那镖头带路往别处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师爷说着一路风物,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不想少一时,那边竟吵闹起来,那宝珠姑娘口口声声有要事,执意要来见沈瑞。
护卫们本是拦着,结果她竟喊出事关御史,潘千户在那边听了,担心真有大事,只得让她过来了。
四位师爷便都“回避”了。
那宝珠姑娘拎着个食盒,好似方才根本不曾有过争执,见了礼就将手中食盒递过来,笑道:“奴怕路上干粮粗粝,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请小沈大人赏个脸面尝……”
沈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事’?”
宝珠脸上僵了僵,转而忽闪着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于奴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够了。”沈瑞挥挥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这番年少无知的姿态或还有人信你。如今么……”
宝珠姑娘甜美可爱的小脸上再也挤不出半分笑容来。
“本府没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们姐妹只怕早就将本府的事打听清楚了,不必再演这久别重逢的戏码,有什么直说了吧。”
宝珠垂下长长眼睫,终是抬起手来,用袖子遮了脸,声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实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脚了,听闻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胜,想……嗯……嗯……奴等愿为沈大人驱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当知,本府从不屑用那些鬼蜮伎俩,何况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谁勾心斗角的,没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若再跟着本府,便是敌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处偏远,没什庞大的家族势力,又有陆家帮衬,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横扫整个登州,根本用不着那些阴谋诡计安插眼线收集情报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鸡鸣狗盗之辈,这种半路投诚的,谁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笔呢,谁敢放心用?沈瑞可没闲心去查两个妓子的底细。
宝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听听奴姊妹会做些什么吗?奴长姊在济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红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脉关系……”
“够了。”沈瑞厌恶的挥手道,“姑娘请自便吧。”
宝珠咬咬牙又凑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长姊说……朝廷快开海了,奴姊妹,或能尽绵薄之力。”
沈瑞扬了扬眉,认真看了宝珠两眼,见她一张小脸板得严肃,不似作伪。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莫说朝廷还没这个意向,便是有,你们是会掌舵撑船,还是会织锦卖去海外……”
宝珠咬了咬唇,瞪着一双大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奴姊妹……认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似有不屑的样子。
宝珠脸上显出几分纠结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终还是怕沈瑞将她丢下,跺了跺脚,道,“长姊当年带着我们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个惹不得的……嗯,英雄。后来……秦公子家里这边容不下长姊,我们又听闻那人死了,海上乱得紧,顾不上我们的,这才一路往济南来。头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个水上的相好……”
宝珠断断续续讲了她们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几句话,心里也有数了,方道:“你跟着本府车队多有不便,还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着人往八仙车马行送个消息,本府会派人联络你。”
宝珠脸上终于绽出光彩来,一笑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女又回来了,她双手捧起食盒来,甜甜笑道:“奴的手艺还是可以的,望大人赏脸尝尝。”
说着又将盒盖打开,给沈瑞看那些摆放精致的点心,俏皮眨眼道:“大人点一块,奴为大人试吃,没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会,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点心的盘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将点心倒出来,仔细看来,那竟是大块的琉璃,且颇为纯净。
虽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选择的“发明”之一,但实际上,明朝并非没有玻璃。
其实玻璃的生产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在西汉时就有琉璃称谓出现,并作为装饰材料。晋代称玻璃为“药王”,唐宋称“玻黎”,元代称“药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药玉”、“罐子玉”外,还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称谓。
沈瑞此一世发现了许多琉璃制品,只不过并没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烧成各色珠子串作帘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帐子钩等,也带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矿石没有除净的缘故。
沈瑞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琉璃盘碟,心中一时翻涌起许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问道:“这东西何处得来?”
宝珠本见他去取点心,心里还高兴呢,结果这位不解风情的,竟是将点心都倒了,她一张小脸垮了下来,以为要挨训的,不想这位竟是看上了那盘子。
她眼珠儿一转,登时就精神起来,笑眯眯道:“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奴的长姊去订制的!奴知道往哪里去寻,哪家做的好……奴,愿为大人分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