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直到我被架到瀛洲台正堂中央,当众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狼狈起身时,也没有想得明白在凝阴阁究竟发生了什么——死者长已矣,往事湮灭如烟,哪里是这般容易追朔的?
我吃力的跪立起身子,望见立在龙椅侧后方的赵明德一脸阴郁,弓着身子轻声提醒道“皇上,宫女莫忘带到。”
正是月当正空的时候,瀛洲台里外灯火通明,正堂之上或坐或站或跪的人并不算多。我放眼一一望去,原来都是些看熟了的老面孔,此时正呈现出喜怒不一的新鲜表情。高高在上负手而立的皇帝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上仅披了一件玄色云鹤灵芝万寿大氅。自下而上望过去,默然如山矗立。
座中一人轻移莲步来到身边。暖香幽幽而至,是云熙温暖的手拂过我被紧缚在身后的双臂,俄而不甚心疼哀哀道:“皇上,您不让臣妾说话臣妾还是要说,臣妾此身虽未分明,但这样对待莫忘,可是认定了臣妾有罪?何苦来呢,好歹,她也曾在御前侍奉过——”
她的声音素来清脆空灵,又是这般悲切的语调,越显得委屈哀伤。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那双幽黑的瞳仁在接触到我的一瞬间,划过浓浓的怜惜:“——罢了,松了绑再问。”
立在身后的张全快手快脚为我解除绑缚。双臂早已被绑得麻木,一时松快之下酸麻的感觉随即传遍全身。我强忍着不适,以额触地道:“奴婢训教司宫女莫忘,见过皇上,见过诸位娘娘。”
“训教司?”天子蓄着雷霆之怒,面上却平静如水冷冷道:“这才短短几日,莫忘,你就忘了你原来的主子是谁了吗?!”
他这话问得好生蹊跷又不讲道理。我即便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垂头应道:“永泰五年夏奴婢随荣昭媛入宫,永泰七年春入甘露殿侍奉御前。六宫之中除太后外,皆事圣驾为主,奴婢亦然,不敢或有忘本。”
皇帝眼波暗哑深沉,不见喜怒的脸上苍茫如夜色阑珊。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良久,终于淡淡对坐在侧下方的宁妃道:“你来问。”
宁妃得旨,微微一笑道:“荣昭媛先起来吧,没的陪着个奴婢跪在堂上坏了规矩。”她的红唇白齿开合间极是伶俐动人:“莫忘,我不与你拐弯抹角,直说了吧,荣昭媛与三殿下只间可曾有私?”
我一脸愕然的望着她,心中只觉荒谬可笑到了极点,忍不住反问道:“宁妃娘娘问的好怪异,荣昭媛久居凝阴阁,与三殿下所住的吟雪台相距甚远,且宫规明令皇子不得与嫔妃私下相交。太极宫到处都是眼睛,青天白日,娘娘问奴婢荣昭媛与三殿下之间可曾有私,奴婢倒想请教娘娘,荣昭媛与三殿下该如何有私?”
“好一张利嘴!”宁妃并不动怒,她的唇角始终保持这微微上翘的形状,说话不紧不慢,却别有一番杀意滚滚袭来:“莫忘,你方才也说,你永泰五年荣昭媛入宫,永泰七年便入甘露殿侍奉御前。如今已是永泰九年,你能保证甘露殿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她话中似有深意道:“人心多变,也未为可知啊。”
“奴婢既不知凝阴阁诸事,娘娘何苦绑了奴婢来问话?”我越听越奇怪,转眼看见云熙一脸苍白,不由得越加疑惑:“奴婢大胆说一句,宫嫔与皇子有私乃是大罪,既然荣昭媛就在堂上,何不招那指正之人上前对质,也好分个清楚明白,还昭媛一个清白?”
宁妃不答,悠然取过手边一盏香茗细品。居于下手的陆昭仪尖利道:“还用你说!自然已经有人认了,你若聪明些,就快快如实招来,否则,免不了要吃苦头!”
我心中凛然,眼见云熙面上欲言又止,神情不甚悲愤,恍然恨道:“宁妃娘娘雷霆手段,凝阴阁宫女银芯的事情难道又重演了不成?宁妃娘娘素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话说得甚是不合礼数,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皇帝心中的疑团被轻轻一触,眼光漫漫向宁妃划去。宁妃脸色一变,慌的连忙下跪拜倒在地道:“银芯之事确是臣妾心急了些。可甲鱼汤的事情与臣妾绝无关联!”她一仰头,神色哀恸道:“皇上忘了,臣妾当日小产,就是因为误服了甲鱼汤补身子,差一点就血崩而亡。那日在凝阴阁也是好心,才让身边的宫女多说了两句。幸好事情已然查明,否则臣妾一片好心反招来祸事,当真难以说得清了!”
“过去的事情无谓再提。”皇帝脸畔刚毅的棱角少有的显出一丝柔和,浓密的睫毛下有深厚的阴影将神色掩在其中:“你起来继续。”
锐利的杀意晃过宁妃艳红的唇角。生来一副笑面观音的模样,狠利起来自是不同寻常的狰狞:“丽芳仪的贴身侍女玲珑熬不过刑,已然招认她曾跟随丽芳仪多次出入凝阴阁,看见里面放着不少宫外的新鲜玩意儿。至于那些东西的出处,自然有人告诉你!”
说着双手一击掌,两个太监押着一个宫女自侧殿酿跄而上。待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身边时,我这才看清,竟是吓得浑身发颤的莫知。我一把拉住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她除了惊恐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刚想安心,忽听她颤巍巍对我道:“莫忘,招了吧!我已经全说了——”
“什么——”我诧异得望她一眼,但见坐在一边的云熙双拳紧握,脸色素白如纸,瞪着莫知的眼神几可噬人。要不是一边一个宫女将她按在座位上,我毫不怀疑她能冲上来将莫知狠狠咬死。
“宫外那些东西,都是三殿下托明月公主带进来搏荣主子欢心的。开始奴婢也不知道,可是后来,荣主子竟然与殿下在上林苑频频相会,奴婢这才明白过来——”莫知望着我,哭得凄惨无助:“你走得早,自然没有牵扯。可是主子做出这种事情,我们做奴婢的实在为难——”哭哭啼啼呖呖咯咯只间,我终于明白了大概——
原来事情坏在玲珑身上。
丽芳仪被幽禁,贴身宫女玲珑自然少不了一通盘问。虽不知这大明宫的刑讯嬷嬷手段比之暴室如何,但玲珑刚进去没多久就吐得干干净净。可想而知丽芳仪身上除了一粒息肌丸外并无多少材料可挖,可怜那玲珑也不知受了多少罪,为求脱刑不知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终于被有心人捕捉到了一星半点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东西。
是故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将当事人一一拘到御前。可是莫知,我忍不住的皱紧了眉头望着哭得几乎昏厥的莫知,怎么会是她?我死也想不到会是她!
“够了!”在她断断续续的哽咽和叙述中,皇帝的脸阴沉如墨:“朕不想再听你们赘诉!莫忘,朕要你老实交待,荣昭媛与三殿下是何时相识的!”
“三殿下与荣主子并无私交,皇上的话奴婢不敢胡乱回答。”我仰脸坦诚道,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云熙感激涕零的眼神。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为荣昭媛隐瞒,甚至胆敢欺君吗?!”宁妃面色肃然,忽而扬声道:“传琥珀!”
“琥珀”二字如一盆冰水迎面兜头泼在身上,浇得我连腔子里都嘶嘶的往外冒凉气。往事历历重上心头,那些本以为已经忘却的惊恐、无助、孱弱与迷茫又再度浮出记忆的水面,在那里桀桀冷笑。以至于我忘了任何的表情,只眼睁睁得看着一身紫色司珍服制的琥珀自殿外缓步而入。她几步来到我身边下跪如仪,振臂拜道:“太极宫珍宝阁四品女官司珍赵氏,拜见皇上,见过诸位娘娘。”
“既有品阶在身,起来回话。”宁妃语焉淡淡,轻飘飘问她道:“你回头看看可认识身边跪着的人。”
琥珀面色从容平淡不起波澜,只轻轻将眼风向我一转便回道:“回娘娘,奴婢认得。此女名叫莫忘,永泰五年入宫,在珍宝阁当差不过十日便被派别处当差。之后她曾奉旨来过珍宝阁一二次,均是奴婢接待,是故认得。”
“不会认错?”
“奴婢虽与莫忘见面次数不多,亦无深交,但她容貌娇丽,又曾在御前当差,不仅奴婢不会认错,就连珍宝阁的洒扫太监三宝也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绝不会错认。”
“如此便好。”宁妃面上浮出艳艳的笑容:“我且问你,永泰五年夏,荣昭媛落水之事,你可记得?”
在我眼中,琥珀的动作忽然变的奇慢无比。我眼睁睁看着她仰头,抬眼,朱色的嘴唇缓缓张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我无法阻止的力量:“奴婢记得。当时奴婢跟随长公主路过兰池,长公主发现有人落水,带着奴婢前去查看。”她轻轻换了口气,接着说道:“发现苏更衣,就是现在的荣昭媛,与宫女莫忘衣衫尽湿,显然是刚刚从水中被救起来。”
“在场还有何人?”
琥珀沉眉片刻,一字一句笃定道:“除了我们四人外,在场之人还有二殿下,三殿下。”
陆昭仪“哈”了一声定论道:“好个英雄救美。三殿下少年英俊出手相助,荣昭媛感恩戴德芳心暗许,之后二人暗中多有往来,這下可都说得通了。”
我的心猛然向下一沉,却仿佛胸口开了一个无底洞,怎么沉都不见底,就这么坠着坠着,几乎连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