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话请(1 / 1)

乍然见到他,居然令我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仿佛隔了一个百年,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含一泓微笑温和的问道:“方才唱的好好地,怎么见了朕就不唱了?”

我本能的要屈膝行礼,却被他抬住胳膊使了个巧劲儿没有跪下去:“免了吧。”他定定看着我逐渐绯红的脸颊,浅浅笑道:“个子长高了,也知道避嫌了?朕问你,朕去凝阴阁,三回有两回见不着你,可是嫌麻烦躲着朕呢?”

这样亲昵的话语从他口中说来,叫我恍然间产生一种幻觉,好似跟他曾经亲密无间,却又明明白白知道天上地下,我二人从不曾一路走过,不得不窘迫的开口:“奴婢唱得玩儿的,不知道皇上在。”

“你若知道,就不会唱了是吗?”他黑眸微弯,带着淡如柳丝的笑意:“朕知道你躲着朕,所以朕借湘妃的名头让你来,朕候着你。”

“奴婢不敢!”我受宠若惊,又要再跪,却不防一双手被他牢牢抓住。我不敢挣脱,只觉得自己手心中窝着一把湿腻热汗,在他滚烫的掌心里几乎要融化去了,抬眼看见他俊朗的笑颜,仿佛心情很是畅快,于是大着胆子道:“奴婢没有躲着皇上。奴婢只是有些疑惑。”

“你说——”他将我拉近一步,定定看着我。

我定心,如实说道:“皇上,奴婢并非绝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奴婢实在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值得皇上另眼相看——”

皇帝薄唇轻轻一抿,嘴角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自己不知道吗?但凡女子都爱问心上人这样的问题,其实心里都是知道的——”他凑近了轻声道:“那日在鹿鸣苑的牡丹园,你笑得那样灿烂,朕心里知道,你是笑给朕看的。”

我心内大窘,双颊立时如野火漫原,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又沉声感叹道:“朕这样的年纪再来说这些小儿女的情话,实在不相宜。那日在宝华殿,朕远远看着你与逍遥侯两相对立,这才觉得果然是一对璧人。时光容易把人抛,朕是真的老了。”

原本听他亲口在耳边款款说着如斯情话,我的心跳如重鼓猛捶,几乎惊喜的要飞出胸膛。唇角不自觉的绽放快乐微笑,因在极大的欢欣中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忽听得“逍遥侯”三字,心中一个“咯噔”,毫无防备的讶然抬头:“皇上说什么?”

然而眼波触到皇帝沉静的面容和冷淡的探究目光时,心内已是一番天翻地覆。原本的柔情蜜意如被一盆冷水浇得透湿,惶惶没了踪迹。他看到了?看到了多少?脑中骤然想起的不仅是皇子与后宫妃嫔牵连的重罪,还有一个密如狂风暴雨般的长吻——在他面前,我竟产生一丝愧疚。心念疾转间,只听见自己不安的声音:“奴婢不敢隐瞒。那日在宝华殿,奴婢——”把心一横,哑着声音道:“将二殿下错认成皇上了。二殿下发现后,笑话了奴婢几句。”

原来自以为事事隐蔽,却处处被人看得通透。难怪慕容霆前脚刚走,赵明德后脚就来探话。皇帝心思深沉如海,由得我苦笑连连,实在不敢多说半句,恻然一片凄凄惶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中已有水气氤氲而生:“此事有违宫规,错在奴婢一人,荣婉仪全不知情。皇上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吧。”

“相貌上霆儿确实类朕。”皇帝目光淡淡,凌厉之意散于无形。他嘴角边不自觉的牵上一抹骄傲:“逍遥侯领先锋出征南疆,昨日朕亲自送他出了长安城。朕看着他骑在马上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朕当年跨马持枪的模样。”

“霆儿自小便好斗勇称狠。将他放到军中历练一番,不想却成了大器。”太液池千道波光在他目中灼灼生辉:“莫忘,朕说这些你不懂。然而朕既然看重你,便由不得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论对面是太子、逍遥侯,还是荣婉仪,抑或他人,你只消牢牢记住,你是太极宫的人,而这太极宫所有的人,都是朕的。”

一字一句如洪钟大吕,震得我头皮发麻,一颗心如坠深渊。双手被他握在掌中,原是窝着热汗,现下已成了冷汗直流。忽然鼻子一酸,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将惊惧挤得没了踪影。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实在不吐不快。我不顾双手被他紧握,硬生生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谢皇上多次不杀之恩,再不敢有下次。日后若是见着外人,奴婢一定跑得远远的,绝不招惹半分。”

大不敬的话听在他耳中却成了小女儿矫情,呵呵一笑将我拉起来道:“听这话里的意思是委屈了。委屈的好,朕就怕你不委屈。”他将我拉近几步,柔声问我:“朕送的东西你放哪里了?”

他口气轻软,叫我心中一块大石头飘然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忍不住含泪带笑,红着脸道:“皇上的赏赐奴婢日夜都戴在身上,万万不敢怠慢。”

酷暑之下衣衫何其轻薄,他的眼光在我胸口一转,俊朗面上含了三分满意颔首:“如此甚好——朕可当你是答应了。”

我笑容一滞,他却自语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太后身体不好,朕不能不顾忌,此时封你太过招眼,与前朝后宫都不安稳。”

“怎么皇上纳个宫女也要思前想后,这般不得自在吗?”我脑中犹疑大增,心口一通便顺嘴问了出来。话音落地才想到这“宫女”说的是自己,霎时脸臊的通红。

“妮子急了?”皇帝洋洋而笑,但那笑意却在幽黑眼底收得精光,:“朕看吏部的折子,今年的京查荣婉仪的父亲苏秋鹄在任上考评甚好。届时进京述职,你拜做义父,朕直接封你个贵人如何?”

“皇上消遣奴婢呢!”我惊骇之下强颜笑道:“现放着祖制宫规,奴婢可不敢再造次了!”

皇帝闻言不禁好笑,在我额上轻轻一弹昵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朕呢。”又要说些什么,忽见伽罗姑姑自一路金丝垂柳后面款款走来,隔着几步远垂首而立:“皇上,江嫔求见。”

“江嫔?”皇帝眉心骤起山峦,:“她的身体不好,这样的酷暑天气还在外面做什么?”

“奴婢听闻江嫔近日身体好转,时常在上林苑走动。今日大约是偶然看见圣驾才急着求见。”伽罗姑姑精致妆容下面似一滩静水:“江嫔说有重要事由,要当面禀告皇上。”

皇帝向来喜怒不示于人前,只淡淡问道:“你可知何事?”

伽罗姑姑凝眉片刻,望一望我二人交叠的双手默然不语。我知机的将手轻轻抽回,施礼道:“奴婢告退了。”起身时眉心划过显而易见的担忧:“皇上,江嫔小主身体单薄,还抱着那么重的琵琶,实在不宜在日头下久站。”

“你怎知她身体单薄还抱着琵琶?你见过她?”

“奴婢跟随荣婉仪,在上林苑曾与江嫔小主邂逅。”我凝神定气,施施道:“荣婉仪见江嫔小主身体虚弱还要强撑着弹奏琵琶,于是劝了几句。”

“劝?”皇上语气平静,幽远黑眸不经意扫过眉头紧皱的伽罗姑姑:“用到一个‘劝’字,必是心意不平,她还在为那个孩子伤心吗?”

“奴婢看着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我面上流露浓重的不解:“江嫔小主提到小蛮,仿佛很伤心的样子。”

话音未落,便感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直刺而来。我微微侧目,看见伽罗姑姑目光如炬,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直到皇帝出声问她一句“怎么回事”,她这才收回目光,淡定回道:“奴婢听说江嫔郁郁,每日抱着的那柄凤尾琵琶,是施嫔的遗物。”

“此举是在向朕表明清白。”皇帝缓声,眉峰慢拢:“施氏的事情朕并未怪罪于她。”他渐有不忍之色,:“去告诉江嫔好好调养,朕稍后再去看她。”

伽罗姑姑应声而去。走时眼风似刀,狠狠剜在我面上,惊得我一句话哽在喉头,生生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见她告退,也急忙返身欲走,却被皇帝一声“站着”,拦下了脚步。

“你有什么话,在朕面前直说便可,不必弄些姿态出来。”他出语温和,却叫我面上一热:“奴婢不敢随便议论宫中事物。”抬头看看他面沉如水,便大着胆子又道:“其实后宫人人知道江嫔小主心中牵挂,只是旧事重提,六宫再起风浪。奴婢身处其间,着实有些害怕。”

“凝阴阁并没有涉及此事,你害怕什么?”

“奴婢愚钝。”我眼前浮出云熙惊惶苍白的面容,心下当真生出几分忐忑:“施小主乃是病故,已由皇上下旨葬入妃陵。江嫔小主日日抱着琵琶于上林苑缅怀施小主已招诸多非议,如今再翻出什么来闹得的六宫不安,彼时难保不会人人自危。我家小主毕竟与施小主生前有所往来,只怕到时候亦不能免俗。凝阴阁上下哪里还能安稳度日呢?”

皇帝幽冷的目光划过我不安的面庞:“若是施氏当真有冤——”

我咬唇道:“施小主若真有冤屈,皇上自当明察是非,严惩凶手。只是眼下——”语气一顿,便似含了莫大的勇气轻声道:“皇上方才也说今时不同往日。太后身体不好,不能不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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