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音初见苏越的时候,苏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她一直用仙丹灵药以及自己的法术修为吊着,只怕去年下雪的时候人世间早已没有了这样一个苏越。
转眼又是一年,洛阳城雨雪纷纷,风华谷里的红叶零落早已没入尘土,北邙山上也覆了薄薄一层的白。
因为天气冷,叶澜音便在屋子里生了炉子,将苏绯织平日里用来煨酒的小炉子架了一口锅,拿猪后腿的腿骨并着她秘制的调料熬了一锅浓香的汤。
苏越在一旁给一把琴的琴弦调音,嘴角挂着浅淡却温暖的笑意,深情专注。萌萌又长肥了些,成了个毛茸茸胖嘟嘟的球很是可爱,它翻着圆滚滚的肚皮躺在地上,十分享受的任由叶澜音挠着他的肚子。
骨头汤咕噜噜地滚着热气,叶澜音弹指将火变的小了些,拿了筷箸往碟子里拨了些葱花入到锅里。萌萌闻到香味,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时不时搭着两条前腿往桌上探去,奈何每次都被叶澜音眼疾手快的揪了回来。
秋天的时候他们从长安城回来,苏越以往在朝堂中相交甚好的一些朋友,知他并不喜珠宝奢华之物,便送了苏越一截上好的梧桐木。
据说是天神伏羲往古之时制琴所余下的,亦是在那流水中泡浸七十二天,无论如何都要教苏越收下,说这等风雅之物也只能衬着苏越一人。叶澜音怕苏越受累,便帮他抱着,苏越几次都要伸手拿过,都被叶澜音躲开。对于苏越友人的说法,叶澜音肯定是不信的。叶澜音道:“天神伏羲昔年制琴,是将三丈三尺的梧桐木截成三段。这三段的意思表示天、地,人三才。然而真正制成伏羲琴的只有一段,现在还在须臾三十三天之上显摆着,也算是上古神器之一了。”说完她笑了笑,回头看向苏越道:“若这节木头真是天皇伏羲剩下的,只怕比我的年纪还大。”
苏越会弹琴,而然叶澜音却不会,所以苏越便想着将这节梧桐木制成一把琴送给她。在余下的日子里教会她弹弹琴,在她日后漫长的生命中若是觉得寂寞,至少还有个消遣的事物。虽然想着这把琴留下,于叶澜音来说可能又多了一个念想,又会让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伤心难过。
他原本孑然一身,如今却也有了牵挂。特别是这段日子,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显得有些进退维谷。
外间忽然传来苏绯织与叶澜音吵闹的声音,苏越抬头看去便听叶澜音一面护着锅,一面伸手去打苏绯织拿着筷箸的手,冲他喊道:“苏越你再不出来连锅底都没有了!”
“小叶子你说什么呢!”倒是应了叶澜音的那句话,苏绯织每每都是循着味来的。苏绯织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箸,望向苏越一脸信誓旦旦的保证道:“苏越,你还是能喝几口汤的。”
苏越一笑,放下琴揽了狐裘走过去。叶澜音乘其不备直接从苏绯织手中抢过筷箸,挤着鬼脸冲他哼了一声。叶澜音在苏越和苏绯织面前全然是两幅面孔,她在苏绯织面前显得刁蛮泼辣,但一面向苏越,便是笑逐颜的似乎连眉目都要温柔的融化掉。苏绯织捧着碗,里头盛了汤,所以捧在手心里是暖暖的。苏绯织看了看叶澜音,又将目光移到苏越面上打量了许久。阴若萧说,让他不妨剖了苏越的心来看,料想那里面一定供养着花神戌晚的一两瓣魂魄。说是这样说,却不是真的要他拿刀将苏越活寡了,与魂魄入梦是一个道理,他只用将元神出鞘,去到苏越心中一探究竟就好。
便也是在苏绯织端详苏越的片刻,他的元神化作一道红色的光,想要侵入苏越胸前。然而便也是在他将要触碰到苏越胸口的那一刻,他的元神撞进的不是柔软温暖的心脏,而是一面无形的壁。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的元神却直接被那股力量撞回了自己的肉身。
于是,从叶澜音的视觉上看来,只瞧见苏绯织端着碗的手颤了颤,洒出一些汤来。苏绯织马上抬眼看向苏越,却发现叶澜音正看向自己,于是他笑了笑解释道:“汤有些烫。”
“要你心急。”叶澜音瞥了苏绯织一眼,继续给苏越盛汤,盛好了递到苏越面前的时候还不忘吸取苏绯织的教训关切的嘱咐了一声:“小心烫。”
苏绯织拿手指揉了揉鼻子,他探不到越的心,虽不能完全证明阴若萧所说,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苏越至少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凡人。他身上有一股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很显然那股力量并不属于叶澜音,否则他是一定能够探进去的。苏绯织心中不免又多出一个疑问,若是如阴若萧所说,那么这股力量保护的究竟是苏越,还是苏越身体里面养着的东西?
按阴若萧所说,她最后一次见到浅沧也是七八十年的事情了,而浅沧最后一次出现在天阙众神的视野里,也似乎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苏越如今不过二十五六,按照这个时间推论,若苏越之所以寿元无几是因为心上养着别人魂魄的缘故,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的呢?阴若萧作为幽冥司的主人显然不知情,是不是说明苏越从生到死,都不会经过幽冥司?
苏绯织将目光移到苏越面上,心想,这样的一张脸,真是一开始就让人怀疑。只是怀疑归怀疑,他到底还是疏忽了。若苏越真与那人有着什么联系,那么小叶子该被放到哪里去?
想到这些,再看到叶澜音的笑容,他便觉得有些刺,刺的他有些疼。
“小叶子你的手艺真是愈发好了!”苏绯织岔开话题,将脑海中那些烦恼的东西甩了出去。叶澜音乐得被人夸赞,对着苏绯织笑得十分灿烂。那汤里飘着一层葱花,还下了些花椒,喝到胃里暖暖的,倒也真是比酒好得多。只是苏绯织也知道,叶澜音手艺之所以又有了进步,也还是因为苏越。
那么苏越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她应该是害怕的吧,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她的恐惧也一天一天的扩散开来。她是真的离不开他了,否则也不会在看向花水月的时候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叶澜音说,如果苏越不在了,而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痛苦,那么她请求他,让他用花水月为自己造一个幻境。
一个有苏越的幻境。
然而现在,她又何尝不是在幻境里面呢?
不过与其担心小叶子,他似乎也是时候该关心一下自己了,毕竟五百年一次的天劫只怕又有的他受的了。
饭后苏绯织与苏越下了一会棋,叶澜音则抱着萌萌坐在一旁观战。时不时的还给苏越添上一些茶,而他自己的茶只能自己给自己倒。后来,三局他输了两回,便觉得这棋与苏越一样都太没意思了,便吵吵着要回月老祠。临走时叶澜音交给他一封信,簪花小楷写着父君亲启。苏绯织觉得有些奇怪,问叶澜音道:“你怎么想到给你父君写信了。”
叶澜音将苏绯织送到门口,抿了抿嘴,只道:“这儿我走不开,你且帮我跑一趟吧?”
苏绯织问道:“你若有事找你父君,传音与他说一声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叶澜音垂眸:“有些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写下来好些。”
其实,这早已不是她写给风寂的第一封信,这一段时日,叶澜音陆陆续续给远在蓬莱的风寂写去好多的信,也曾拖了青鸟捎去,然而一直都没有回复。他想父君大概是恼了她,毕竟她虽不是仙人,却也不是凡人,如今却与他说自己将要嫁给一个凡人。叶澜音托苏绯织给风寂带去这封信,也是希望苏绯织能将风寂劝一劝,她既一心想要嫁他,那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他的。只是既是嫁人,到底还是希望能像凡间的那些女子一样,拜完天地之后,能对着风寂拜一拜高堂。
“哦。”苏绯织点点头,将那信揣进兜里,小雪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衬得一袭红衣愈发的鲜艳。苏绯织道:“你父君去蓬莱讲学,算算时日也该回琼瑶山了。”
叶澜音一笑,道:“算起来我也有很久没有回琼瑶山了。”
苏绯织笑着摇摇头,拿扇子往叶澜音额头上一点说道:“女大不中留啊!”说完,便在桃花纷纷中匿了身形。
叶澜音往屋里看了一眼,轻叹了一声,随即面上堆满笑意,唤着苏越的名字转身迈了进去。
记得沈颜刚死的那一段时日,她有些难过,又有些害怕。毕竟她不是苏绯织或是阴若萧那般见惯了生死离别的神仙。那段日子,她晚上总是不敢睡觉,即便是睡觉也是不能吹灯的。然而却是苏越陪着她,她理所当然的霸占了苏越的床,每每入睡前都是苏越坐在床边隔着帐子陪她说话,直到她进入黑甜的梦乡。而苏越与她说话时,只是目不斜视的看着他自己的前方,也就是窗前小几上的那一盆海棠花。而叶澜音侧着身子裹在被子里,看到的却只能是他好看的侧脸。有时候他会不小心转过头来,却在对上她眼睛的时候,有些不自然的,又有些小惊慌的将头重新别回去。
他这样的模样,让叶澜音总是忍不住偷笑。因为她知道,苏越这样的人生来便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