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玉筝意料之中。
太后果然欣喜起来,眼角的皱纹渐渐展开,嘴角带了笑,极其温柔地伸出一只手去抚弄怀里的猫儿。那手的小指上带了镶着珍珠的金护甲,划过猫儿的皮毛,时不时刮下一根雪白的毛发,那灵物竟也不叫唤,原本野性十足的灵兽此时亦低眉顺眼地忍受那带着金护甲的手指的抚弄。
那猫儿唤作“榛儿”,是暹罗国进贡来的灵兽。有着光滑柔软如绸缎般的皮毛——雪白中微微透着幽若的紫丁香色,碧色的瞳孔在清一色的黑色眸子中异常显眼。
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年轻时血雨腥风的争斗终于换来了现今的荣华富贵和上上荣耀,都会心生笑意罢。
太后“唔”了一声,“沈才人果然知礼,怪不得皇上喜欢,哀家也很喜欢。”
太后说得很真诚,若是玉筝从未听到那日在假山上听得的谈话,她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归德将军功勋卓著,是这朝上唯一能与朔王抗衡的。所以太后这一举是要防备朔王殿下,而不是要抬举沈玉筝。”
玉筝伸手挽起绣帕,装作有意无意去揩额上沁出的细密淋漓的汗意,悄无声息地遮住了嘴角一丝冷笑,依言答了谢过。
太后笑了一笑,又道,“哀家前儿听说你身子不大利索,如今既然身为宫嫔,那么这身子不仅是你的,也是皇上的,也该紧着些调养,早日为皇上开枝散叶。”
“太后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果然,任何一个女人都是盼着子孙绕膝的,哪怕强势狠毒如郑太后,也不例外。
太后放下“榛儿”,飞快地转身,向身边的一个婢子说,“将昨日西越厨子进上来的牛乳蒸羊羔赐给沈才人。”
那婢子就答应了去取,玉筝抬起头,飞快地扫了那宫女一眼,只见她穿着金红色苏绣宫装,浅一色的水红长裙,一双月白色微透霞粉色的鞋子微露衣外,头上是米粒般大小的桐花珊瑚珠子,配一副碎玉金耳环,服色打扮远在其他宫女之上。虽年纪略大,岁月痕迹却掩不住年轻时的秀气,便料定必定是太后身边的得脸的姑姑。
太后刚将“榛儿”放下,她突然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直跳下太后的膝,玉筝分明看见那灵兽将背高高弓起,眼光里透出本该有的一丝野性,“喵呜”了一声,便直直扑向案角放着的一只耸肩粉彩花瓶,肉垫里露出雪亮的利爪,转眼间就将它扑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嫔中有怕猫的如惠婕妤早已泪光涟涟,吓得瘫软在地,颤抖不停。
太后见“榛儿”反常,却未露出诧异的神色,眉眼中带着一抹轻蔑,转身唤,“敬选侍。”
余应雪答应了一声是“是”,便伸手去捉那条不离身边的五色皮鞭。
五色牛皮鞭挥舞起来,一下下落在“榛儿”身上,“榛儿”惨叫了一声,霎时间,皮毛翻飞,在雪白的身子上落上一道道血痕,“榛儿”将那利爪愈发地伸出来,似乎要将这宫中的所有人都撕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
直至这时,众人才明白余应雪手中所执的五色皮鞭是做什么用处。
然而“榛儿”不过是小小的猫儿,仍是抵不过余应雪挥舞的鞭梢。数鞭过去,“榛儿”将利爪收回,将身子蜷在一个角落里,不住地呜咽。
余应雪执鞭走到太后面前,鞭梢滴着些许血迹,神色中很是有几分得意,“回太后,那畜生不闹了。”
太后也未抬眼,一直在悠闲地啜着那青花缠枝茶盏里的六安瓜片,转眼间换了笑脸,向地上跪着的宫嫔慢悠悠地说,“要你们受惊了,哀家也没想到榛儿这畜生还是这么野。可见,畜生就是畜生,是断断不能放虎归山的。”说着,向众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地上跪着的一片宫嫔早已是惊愕不已,没料到太后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训猫,怪不得那本应是野兽的东西如此乖巧。以至于连早年间征战沙场不断,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杨舜聂也着实吃了一惊。
说话间,那去了的姑姑已拿了一个紫檀描金食盒回来,双手奉与玉筝。
既是太后身边的人,年纪又大了几分,自然是不能让她看自己的脸色的,玉筝便忙起身亲自将那食盒捧过来交与琴丝,道,“叨劳姑姑了。”
那姑姑也是一笑,便续了茶盏上来,太后接了饮着。
玉筝心知肚明,太后要她调养身子指的是侍寝之事。
几乎心中一紧,她求窦义台谎报身子有恙不能侍寝之事,莫不是太后知道了什么?但只是一瞬,她便重新低下头看那澄泥金砖,努力将惊慌的瞬间隐没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中。
转念一想,她略略安心下来。不,不能,窦义台嘴上功夫很严,凭借二人的交情,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果然,她觑了眼瞧时,太后却仍是一脸安详。方才放了心,起身告退,回到众宫嫔的行列中。
待各位新来的宫嫔都一一参拜完,日头已是又往上升了一轮,玉筝只觉得双腿跪得愈发的沉痛起来,鞋底的蓝田玉不似往日的温软,倒是愈发的硬,直硌得她脚底发麻,从膝上渐渐传来酸麻,让心底冰凉一片,酸麻针扎般疼痛,如同万蚁噬心。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太后方才点了点头,对众人说:“你们都累了,先跪安吧。”
舜聂亦单膝跪下打了个千,“皇额娘早些歇息,儿子先行告退。”
太后也不回礼,慢悠悠啜了口茶,又转向舜聂说,“皇上且留下,哀家要听听这吐蕃的事。”
玉筝甚是大吃一惊,众人皆知,大未朝有一个从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内廷宫嫔不得干政,这宫嫔中既包括了皇上身边的宫嫔,也包括了先皇留下来的太后、太妃,自然也就包括了如今的郑太后。原先玉筝在家时就常听父亲说老太后常常插手政事,垂帘听政,却不想她如斯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