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庭院里的禺州桂花却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缠绵。
玉筝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容妃对自己的态度似乎说明了什么,容妃生性狠毒,原本是想着在自己得到皇上注意前就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奈何事情暴露,自己被文妃抢先一步当做了棋子。
玉筝很清楚,宫中女人不可无子嗣,容妃眼下膝下无子,腹中胎儿不知是男是女,只有庶妹孔丹青,而文妃却育有皇子冕和早夭的二皇子燮,加上她以为沈玉筝做了文妃一颗得力的棋子,容妃的胜算,似乎又少了一成。她不得不拉拢自己作为身边的棋子,再不济,也要将自己从文妃身边除去。
所以容妃既在甘露台当众出言拉拢又在海棠坞中严惩余应雪。可是她那样刁滑,意图向文妃挑衅,也无疑把文妃对玉筝的猜疑又加深了一分,玉筝夹在这后宫位分最高的两个女人间动弹不得,她不知该去依靠谁。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无论偏倚哪一方,都会被另一方的耳目以最快的速度置于死地。
更加令玉筝浑身阴冷的是,容妃和文妃的棋子之争早已让玉筝在众采女中树敌不少。从余应雪的态度便可发现众人的嫉妒和不满。只是余应雪骄躁,才会明目张胆地出言不逊和动手。但这样的明刀明枪至少还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日后众采女皆获晋封而为了今日之仇纷纷在背后暗算,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玉筝想起那日在仙居台,文妃落寞离去的背影。那是她第一次开始理解这宫中的女人,很多个宫中的傍晚,她们静静站在庭院里,看桂花,看海棠,这宫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云都承载了太多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小时候跟着爹爹在西厢的窗下听夫子念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几句此刻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
而她,竟要在这孤独的大未宫中,每日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大安宫,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吗?
“姐姐在为墨才人的身孕心焦吗?”陆嫀的声音淡淡响起。
玉筝扬起脸,就着从桂花香里飘来的月光,细细看那手上指甲染的蔻丹。
这宫里向来是消息传的比风还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就人尽皆知了,丝丝缕缕的月色里,陆嫀趿着双石青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姚思浅则是木兰双绣缎裳,桂子黄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
嫀儿眼睑垂下时有温柔的阴影,眸子里满是清纯,像是上林苑从不谙世事的小鹿。
玉筝心下微微凄恻,“纵使怎样纯情的女子,在这宫中,怕是也干净不得的罢。”
“怎能不心焦,嫀儿,我从未想过要在这宫中争宠,可是,苟活下去都这样难吗?”
思浅淡淡地说,“其实墨才人的身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文妃容妃都要把心思放在墨才人身上了,妹妹也好安心寝食几日了。”
玉筝微抚碎发,正欲说些什么,嫀儿却一下子把整个身子都投在玉筝怀里,“姐姐救救嫀儿吧,嫀儿不愿去做宫人。”嫀儿呜咽凝噎着。
玉筝知道,这后宫中向来最不缺的就是颜色,而是稀少。容妃妩媚,文妃温柔,惠婕妤体贴,孔宝林温顺,墨才人富有诗书,但都系出名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而陆嫀的小家碧玉、清新风姿正是皇上身边所缺少的。
玉筝淡淡笑,“不会的,嫀儿你这样美,只是记住,殿选那日,莫穿绿衣。”
这宫中日子虽是无聊却也过得飞快。杨杨舜聂虽是日日赏赐,却再也未踏进浣花台一步。赏赐倒是好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孔雀翡翠珠链,文犀辟毒箸。。。所得的好物件,似乎要将这浣花台尽数填满,玉筝皆叫琴丝筝绦收了去,仅留了一块墨色的玉髓,虽比不上之前的成色,却也被玉筝悉心贴身收着。
其实玉筝倒是乐得如此,索性让窦义台放出话去,只说是深秋有染风寒,闭门养病。
消息一放出去,除去素浅和嫀儿时常来探望,真真是庭院冷落,门可罗雀。在这宫中,一个久病不愈的嫔妃,即使貌若天仙也是无法得见圣颜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惹上一身晦气,恨不得人人踩一脚在头上,又有谁会来探望呢?
玉筝早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感叹一番宫中之人趋炎附势,却也乐得清净,日日拿进宫时从临安带的上等苏缎绣些鞋袜之类与素浅,嫀儿相赠,那极浅的水银白色夹了玫瑰紫的春蚕丝线绣成的片片单薄娇嫩的海棠花瓣宛如活物,却止不住的,日日飞向大安宫去。
秋将桂子熏兰语。秋天,一向是个多事的季节,世事总是难料,更何况是这宫中,就如同从浣花台望出去高高的蓝天一样,既净朗,又于更高更深处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就当浣花台的桂子开始飘香的时候,西北吐蕃传来了不利的战报。
那日,朝堂之上,西北神策军营的探子飞马来报,崇靖将军在惠当口受到吐蕃王子土鲁浑大兵埋伏,败得落花流水,西北神策军过半数被俘。杨舜聂当场就吐了血,前朝一片哗然。
西北战事失利,这对前朝,尤其是武将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对粉黛颜色云集的内廷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