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那不是虚假的,秦嵩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天机此刻的心绪,对他来说,在里面的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天机亲眼看到了生养自己的母亲被人打死,然后在他的眼前,活生生把母亲的尸体烧成灰烬。
进入官府,面对黑暗的审判,年幼的天机心中充满了恐惧与仇恨。
在他抱着自己母亲的骨灰坛,在所有人冷漠的眼神,讥讽的话语中走出府衙大门时,天机这一辈子就不可能是个蠢人了。
看着少年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秦嵩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又想起了曾经天机说的话。
这个世界,一边是坏,一边是蠢,你愿意做哪一方呢?
天机拼命的忍着,在遭受侮辱与迫害时,沉默的等待着,他就像是一个即将要隐藏在黑暗里的毒蛇。
无形的墙壁就像是一面镜子,倒影着秦嵩自己,也倒影着天机的一生。
秦嵩像是石化了一般,怔怔的看着那个灰衣青年。
天机走到几个乞丐旁,把自己这些年攒着的钱,拿出来了一些。
念书,年复一年的念书,偷吃的,混吃的,捡吃的,年复一年的这样子过着,这话说来轻巧,可天机却这样子一丝不苟的做了三年。
秦嵩也麻木不仁的看了三年。
这是秦嵩第一次看到天机主动花钱了,三年以来,这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花钱了。
天机走到城墙根的几个乞丐旁,嘀嘀咕咕的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就把手中的钱递到了乞丐的手中。
那几个乞丐兴高采烈,连连点头答应。
乞丐拿着钱远去,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天机:“你说的是真的,那个事我们做了,还有钱拿?”
“只要你们做了,我手里剩下的十个大子就是你们的了。”天机道。
乞丐们一去不复返,天机走出城墙根,来到热闹的灯花会上,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忽然仰起头,望着星空璀璨的夜空,道:“好黑啊,我喜欢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秦嵩心想,年幼的天机不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关注的是那明亮的星辰与皓月吗,为什么他就算忘记了一切,重新沉沦入苦海,所关注的仍然和前世一样呢?
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成群结队,也是天机就是一头猛兽吧,他的眼睛所看到的,瞳孔所注视的,永远和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不一样。
古朴的石拱桥上,人来人往,但相对来说少一些,大多数的人都在花船周围,看着那些名门世族的美艳女子。
天机走上了桥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一个青衫少年,此人唇红齿白,眉宇清秀,昂首而立,不似普通百姓那般身形畏缩。
“我该怎么与此人搭话呢?”天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想到。
“绿水本无息因风而皱,”青年少年缓缓道,眼睛则望着远处花船上的莺莺燕燕。
多么美的女人,多么高贵的出身,都抵挡不住糖衣炮弹的诱惑,只要那些男子吟个诗做个对子,便能引来一片惊呼,更能引来许多女子注视的目光。
“青山原不改为雪白头。”天机淡淡的说道,缓步走着,不快也不慢,只是口中朗声,使得周围的人都能听到,那唇红齿白的青衫少年一样能听到。
等到天机已经掠过青衫少年的身后,心中有了一丝焦急,正准备停下来时,那少年终于回过头,看向天机道:“兄台刚才对出的下联吗?”
“路过,忽然听到了不错的上联,忍不住就对了出来,若是叨扰了兄台,还望恕罪。”天机抖了抖袖子,用袖子裹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拱了拱手。
“不叨扰,兄台随口对出的下联,便这般工整立意,实在文采斐然,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哦,我叫做,孔,孔曌。”青衫少年道,一双眸子异常的清澈,就像是水一般,澄净的映照着面带微笑的天机。
“我叫张文华,是个粗俗的汉子,兄台可不要因为我的出身,而笑话我。”天机爽朗道,一双眸子好似星空般深邃。
“张兄倒是有趣极了,一般人要是出身不好,多多少少都要掩饰一下,倒是张兄这般坦荡的回答,孔曌还是第一次听到。”孔曌笑道,眼睛弯起来,就像是月亮般好看,他明明男儿装束,可这一笑,却似乎比那花船上最美的女子,还要令人惊艳。
“告辞。”天机拱了拱手,转过身离去,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也没有要与孔曌结交的意思。
孔曌的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失望,在这个小地方,他还是第一次生出想要结交朋友的感觉。
一阵酸臭味忽然袭来,孔曌感觉身体被撞了一下,向后一个踉跄,整个人立刻生出失重的感觉,随后,他整个人急速向着桥底下的河水跌去。
天机没走多远,就看到几个乞丐看了他一眼,而后急速离去,并且用眼神提示,十个大子一个都不能少。
天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便听到身后传来惊呼声。
“有人掉水里了,快来人呐……”
“快来人,快救人,有没有动水的,快下去救人啊……”
“水流的这么急,怎么救,水性不好下去了,估计又要白白搭上一条命。”
慌乱的惊呼在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口中发出,一个个站在桥头,望着下方在水里挣扎的青衣少年。
“救,救命,救命……”青衫少年发出求救声,可施工桥上的众人只是在看着,并未有人下去救他。
这时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青衫少年
的眼帘之中,正是返回的天机。
十六岁的他一身灰衣,站在桥头,眼睛中没有一丝感情的望着下方跌入水中的人。
“孔曌?呵呵,孔明月,你是新上任县令大人的千金吧。”天机心中这样想到,只是与水中的人对视,却没有丝毫下水想救的感觉。
孔明月绝望了,原以为出现了救星,却没想到那个叫做张文华的人,居然也见死不救。
水面淹没了孔明月的脸庞,头上戴着玉冠也散落开来,她感觉到了窒息,死亡的恐惧骤然间充满整个心海之中。
“哎,人死了,都不挣扎了。”
“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长得还挺清秀的,没想到一失足就掉水里被淹死了。”
在周围议论声响起的时候,天机开始解开身上的纽扣,等到上身暴露在中秋的寒冷空气中,那双粗糙的双手抓住石拱桥的围栏,翻身而下,一下子跳入水中。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飞入水中,都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他的目标很明确,落在孔明月身旁,便将其托起来,使得脸孔从水面里露出。
就这样子,在寒气刺骨的湍流河水中,被冻得浑身发抖的天机,抱着孔明月朝着岸边游动。
一上岸,周围就涌上来大量的人,大家都在围观。
“没气了,人已经死了。”
“没想到这是个美丽的女子,女扮男装出来,居然淹死在这地方。”
“这,这人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好像是新任县令上任的那天,坐在轿子里的女眷!”
“快去禀告县令大人。”
周围人面面相觑、
哧啦一声!
只见天机粗糙的双手野蛮的撕开孔明月身上御寒的衣服,使得一件白色的胸衣露出了出来,周围人大吃一惊,甚至有人呵斥。
天机猛地抬起头:“不懂,就滚到一边去,人还没死呢!”
说着,他双手压在孔明月柔软的酥峰上,猛地而快速的向下开始按压,片刻后,有水流从女子的嘴巴里流出,但人还是没有醒来,脸色煞白,像是已经死去。
天机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焦急,停下动作,改成一手捏着孔明月的鼻子,一手掰开孔明月的嘴巴,俯下身嘴对嘴给孔明月的输气。
但孔明月仍然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天机脸上浮现一抹扭曲,咬牙切齿的低吼:“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他一边给孔明月做胸腔按压,一边给孔明月嘴对嘴输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机脸色越来越焦急,在低吼。
周围的人都看傻眼了,这个少年是疯了吗,这样子就能把人救活?
“哎,孩子别救了,人都死了。”
周围的开始劝说,实在觉得天机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
天机不管不顾,疯狂的重复着自己的行为。
咳咳……
忽然,寂静的尸体咳嗽起来,口中喷出水流,女子的眼睛缓缓睁开,正好看到为她做着胸部按压,一边低吼‘不要死’的天机。
周围人大吃一惊,有的甚至被吓得说出诈尸的话来。
天机瘫坐在地,笑了一下,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他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为女子扣好衣服的纽扣,道:“我知道你们女子把名节看的比命都重要,虽然这样子会让你感染风寒,但比丢掉名节可能会好一些吧。”
孔明月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机。
天机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便准备离去。
突然之间,桥头另一边竖起一排排火把,一行人马飞速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可以看得出与孔明玉有些相似之处。
周围的普通百姓立刻惊道:“县令来了,大家快把路让开。”
中年人带着焦急之色,来到孔明月身旁,看到她已经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抹喜色。
这时旁边一人,走了过来,在中年男子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中年男人脸上的喜色渐渐冰冷,就像是一匹狼,锋利的眼睛立刻扫向天机。
“给我拿下他!”
天机并未走远,或者说,他刻意走的很慢。
一帮捕快冲了上来,立刻将天机抓住,压着她来到县令的面前,捕快踢在天机的膝盖上,他闷哼一声,立刻跪在县令的脚下。
“没想到你这种人,还这么年幼,就这般狼子野心?你把本官的爱女,推入河中,而后又将其救下,简直居心叵测!”
“来人,押回大牢,明日本官再行审案,一定会让这个恶徒把一切罪行如实招来。”中年男人冷漠的说道。
天机豁然抬头,问道:“我何错之有,县令大人我何错之有?”
“拉下去!”中年男人厉声呵斥。
一种捕快押着剧烈反抗的天机,将其拖走。天机拼命的大吼:“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议论:“县令大人果然英明神武,这一出现就把事情的前后来龙去脉查的一清二楚,看来我们这个县以后有福了。”
“是啊,是啊,我们大家有福了。”
“要是每一个官都能如大人这般英明,可能天下就没有强盗。”
众人连连点头,似乎经过县令这么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了。
于是
他们看向天机时,眼睛里充满了厌恶。
“爹……”孔明月鼓足了所有的力量,终于喊出了这一个字。
中年男人赶快来到孔明月身旁,关心道:“我的心肝儿,你没事就好,这里的事交给爹,其他的你不用管。”
“爹,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是他救了我,别人都救女儿,是他救了我……”孔明月艰难的抬起手臂,抓住中年男人的手:“爹,别抓他……”
“女儿啊,这世道人心难测,尤其这种底层人,看着老实巴交其实内心比谁都阴暗,这些事情我心中有数,你就不要管了。”中年男人安抚少女。
孔明月知道自己再说也没有用,虚弱的身体艰难的转动,看向被押走的天机。
“我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啊,大人你说我何错之有……”天机仍然在大吼,如遭奇耻大辱,如遇莫大屈辱。
见此,孔明月虚弱无比的身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站了起来,朝着天机冲了过去,她推开其他捕快,一把抱住天机,回过头冲着中年男人道:“爹,是他救了女儿,他不可以死,我知道你想杀了他,因为你想让女儿嫁给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女儿已经心有所属了。”
闻言,天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叫张文华,他看了女儿的身体,还吻了女儿,这一辈子女儿非他不嫁,你要是杀死他,女儿也不活了……”孔明月是大喊出来的,谁能想象出,她从死亡边缘醒来,居然可以爆发出这么巨大的能量。
第一次看到女儿这般神态的中年男人愣住了,只是喃喃道:“他配不上你,你可知道张文华的母亲是因何而死的?他配不上你,你若嫁给他,会让爹脸上蒙羞的。”
“我不管他有什么来历与过往,我喜欢的是此刻的他,说什么让你蒙羞,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继续往上爬,做更大的官,你永远都不是真心关心女儿,我娘就是这么被你气死的。”孔明月喊道,脸色愈发苍白。
她本就身体虚弱,此刻情绪如此激烈,立刻生出天旋地转的感觉,她倒在天机的怀里。
天机俯下身,看着少女道:“我以为天下的官,都如乌鸦那般黑,没想到你不是。其实我早就想到了,自己救你的下场。让你爹杀了我吧,我的确配不上你。”天机平静的说道:“孔曌,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
少女的眼泪一下子就从发红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状元,你的文采与品德,在当世,我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了。”
天机看向县令,县令也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十分沉默,周围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最后,天机打破了平静,大声道:“你若信我,四年后,我定当考一个状元回来迎娶孔曌。”
“先回府衙。”中年县令带着天机与孔曌回到了府衙。
天机坐在椅子上,一言一行恪守书里的记载,虽然有些书呆子的样子,却也不失礼,这让县令微微点头。
“听明月说,你的文采不错。”县令道。
“大人可以考一考我,听别人说终归是听,不如自己亲自出个题,看一看文华的潜力,也感觉一下,文华是否真的能配上孔曌。”天机道,说话的语气有些过于严肃,但却不失体面,显然认真学习过官场上的礼仪。
三个月后,张文华成为县令大人乘龙快婿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县内。
王员外带着人,亲自上门赔罪,并且带着重礼,说当年的事都是误会,希望天机不要给心里去。
天机哈哈大笑,拱手道:“当年的事,我早已经忘了,来,王员外喝茶……”
两人畅聊,如果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客厅中的这一幕,或许会把两人当做忘年之交。
最后,王员外再次送上一张银票,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去。
天机拿着银票,看着周围的礼物,脸上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当年的事,我看过卷文,也知道一些内情。但王家势力不可小觑,就算我是当地县令,也要忌惮三分,你最好现在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出了事,我也不见得能救你。”这是县令给天机的忠告。
“岳父大人多虑了,当年的事我早都忘了,也许真的是我娘做错了事吧。”天机道。
“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了,没有必要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惹下大敌。”县令离去。
晚上,书房天机认真读书,如今环境变好了,就算冬天,他也能在暖和的屋子里读书,所以他更加认真了。
孔曌带着丫鬟,端着热汤前来:“相公……”
“东西放旁边,回去早点休息,今夜我还是在书房睡了,翻过年就要上京赶考了,这个时候我万万不可大意。”天机道。
“其实我私底下问过父亲,父亲说不一定非要考上状元,只要是个进士,能被朝廷放官,他就会认可你。”孔曌露出甜美的笑容,似乎自己打探出了十分惊人的消息,现在来给天机献宝。
“他认可我?呵,我不需要他认可,我说过要考上状元,就一定要做到。”天机冷笑了一下,然后便看向手中的书本,发出冷漠的声音:“你出去吧,不要影响我。”
孔曌愣了一下,站在原地。
似乎发现她没走,天机再次看了过来:“我要靠状元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我说过要让你当上状元夫人,就一定要做到。”
孔曌听着听着,便低头一笑,抿了抿嘴唇,美丽的眸子认真的看了天机一眼:“我相信相公一定可以做到。”
天机的脸上又浮现出那个迷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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