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素跪在青石板铺就的便道上,膝盖已经从初始的剧痛变得麻木起来,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可他还是倔强的跪在原地——因为他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昨天傍晚的时候,似锦居仆役急急忙忙来求救,说按照惯例巡视仓库的大小姐,在街上遇见了中书令府上的佣人,竟然被半强制性的带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没见回来,眼看着就要到晚上了,仆役去武三思府上接人,却被告知木绮罗根本就不在那里...
整座长安城中,知道这个木绮罗乃是金枝假扮的,仅仅就只有马怀素一个人,得知她被掳走的消息后,最心急如焚的也是他。他不顾一切快马加鞭赶到中书令府求见武三思,却因为位卑言轻被管家狠狠奚落了一顿,万般无奈下,他索性在府前长跪不起,希望武大人能够顾忌人言可畏,将金枝放还出来。
他不敢去向太平公主求救,因为一旦被发现根本就是金枝假扮的,欺君之罪会给她招致灭顶之灾;他也不敢去找魏王以及永泰公主,这两人新婚燕尔,本就是触及了武三思的逆鳞,找他们来救金枝,无异于泼油救火...他跪在府门前的便道上,不在乎身边路人指指点点,也不在乎自己威望扫地,他只是恨自己没有高强的武功或皇子郡王的地位,焦虑、担忧、愁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令这个而立之年的台院端公霎时白头。
接近子时,中书令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身宽体胖的武三思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初夏的熏风吹得他衣衫不整,腆着肚子摇摇晃晃走到马怀素面前,低头看着他:“马侍御史,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木姑娘到我这里做客而已,何必弄得这么紧张呢?就连她的义母都按兵不动,你这又是为何呢?”
“木姑娘自由生长在民间,疏于宫廷礼仪,有什么应对不周的地方,在下替她给您赔不是了。”马怀素不愿看他那张泛着油光的大脸,目光闪避,却看见带着面纱、穿戴一身绮罗衣裳的金枝,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微低着头,没有看他,动作僵硬。
马怀素见她平安无事,心中狂喜,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双腿麻木,差点跌倒在地。武三思将肥壮的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手掌传来的压力令侍御史心头一紧,抬眼看着他:“武大人,您有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武三思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流露出饿狼般凶残贪婪的神情,他惬意的表情似乎是将猎物踩在脚底,准备生吞活剥之前,欣赏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你是为了李重俊来的吧。我闭起眼睛都能够猜到,是不是他临走之前将木姑娘托付于你,叫你好生照看?”
“木姑娘乃是...义兴郡王的心爱之人。”马怀素有些艰难的说道:“郡王吩咐在下对姑娘小心服侍,也在情理之中...”
武三思连连点头,放开手,哈哈笑了几声:“没错!没错!我知道这丫头对李重俊有多么重要!不是还要叫她做王妃吗?!那小子从小放荡不羁,却竟然为了个姑娘跑到漠北去冲锋陷阵,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只不过...”他俯下身,盯着马怀素的眼睛,狞笑道:“帮我传告他,想娶她做王妃,等下辈子吧!”
说完,他便猛地回头,带着一干凶神恶煞的家仆回到府邸中,将大门紧紧关了起来。
还来不及想明白他话里是什么意思,马怀素便挣扎着爬起身,扑到金枝面前,忘情的抓住她在身前交织的双手,上下打量着:“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金枝没有说话,只是缓慢的摇摇头。马怀素只当她受惊过度,着实松了一口气:“没事了!没事了!以后出门都要等我来,有我陪着你才可以!我带来了似锦居的马车,这就送你回去!”说着,他便拉起金枝的手,带着她向停在街头的马车走去...谁知,金枝站在原地不动,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马怀素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着她:“怎么了?!还有什么...”
“侍御史大人。”金枝的面孔藏在面纱后面,夜幕沉重,他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能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慢慢吐露着陌生的语言:“这些话我早就想要说了,趁今天这个机会,我们就全都说清楚吧。您是马家郎君,我是家生子的奴婢,咱俩打生下来便是两路人,我伺候着您到京城来,陪着您考取功名,便是尽了为奴婢的本分,为了给您筹措路费,我将自己卖给了木氏商团,如今跟您已经毫无瓜葛了。”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马怀素只觉得心惊肉跳:“金枝!你怎么了?!...”
“您已是而立之年,早就应该娶妻生子,过正常的生活了。”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脚步缓慢向着不远处似锦居的马车走去。车夫见她过来,连忙掀起车帘让她坐进去,马怀素却抢前几步拦在她面前:“你把话说清楚!你我从小青梅竹马,你待我更是恩重如山,许多事情我只当咱们一直没有说破而已,却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现在却为何要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呢?!”
见他情急之下,也不顾有旁人在跟前,险些将她假扮绮罗的事情说破,金枝有些着急的伸手推开他,急急忙忙坐上马车,马怀素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别走!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金枝猛一挥袖子,那脆弱的丝绸应声撕裂,凄惨的声音刺入侍御史心中,立时痛彻心扉:“我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却有什么资格要陪着我?!你能够保护我吗?!你能够在危难之中救我于水火吗?!你是有这个胆色还是有这个本领?!我又为什么还要为你付出一切,去做个唯唯诺诺的奴婢?!你若真的顾及往日恩情,就求你放我走吧!”
马怀素如遭晴天霹雳,呆呆的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扯落的半截衣袖,眼睁睁看着马车缓缓驶入夜色中,渐渐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