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走属于自己的弯路,不知道经历过许多失望后能得到怎样的启迪,也许只能为后人树立更多‘此路不通’的标识。为了不让过度反省戕害意志,我坚持每天和秦宏联系。他的只言片语给我莫大的安慰。感谢他愿意充当我在异国流浪时心灵的退路。
上次你来信问我,什么样的男人可靠。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恭喜你们?以我的资历回答这个问题尚嫌太浅,还是给你讲讲女房东的故事吧。
四十七年前的今天,她还是位青春洋溢的少女,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九岁。该怎么和你形容她的样貌?从上次发过去的照片中你也许可以一窥真容。她年轻时的照片很像英格丽?鲍曼,我希望你仍记得那位知名女演员在《卡萨布兰卡》中的形象,可惜约娜可从不认为自己有半分像瑞典人。
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金黄色,蓝眼睛也没有蒙上灰色的环。她对未来充满迷茫,又醉心于年轻的爱情。是的,她的第一位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他们高中毕业后就结了婚。法律已经允许,双方又相互倾心,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然而这对年轻的新人并没有幸福太久。问题不断在他们之间涌现。起初是生计问题,后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让他们的关系愈加恶化,两人的性格差异在面对矛盾时暴露无遗。他开始酗酒,夜不归宿,无视她和他们的孩子。她要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四处打零工,整日疲惫不堪。这样的生活终于在一次家暴中走到了尽头,她离婚了,带着不到三岁的儿子。
儿子上学后,她换了份全职工作,在那里认识第二任丈夫。他们都离过婚,不过他没有孩子。他们结婚后又有了两个小孩,全是儿子,没有女儿成了她晚年的憾事。然而这一次的幸福持续了不到七年,原本以为获得归宿的她再次因家暴变成孤身一人。
等她见到约翰时已过了四十二岁。在中国,这个年龄的离异女人大多放弃了再婚的打算。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使她疲惫不堪。约翰不断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能觉察到他的渴求,但她害怕重蹈覆辙,不愿再经历一次伤害。幸亏他没有放弃。他找借口去看她,替她照顾她的儿子们,帮她分担生活琐事。他从孩子口中知道她的过去,他主动找她交谈,给她分析人与人的个体差异,向她证明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向女人挥拳。
我不知道他通过哪些具体的事取得了她的信任,让她鼓起勇气再次相信婚姻。总之现在他们已在一起生活多年,去年七月在西班牙度过瓷婚纪念日。她年轻时曾偶然去过这个国家。他们在那里逗留一个月,回访了所有她记忆中的地方。她给我看了很多照片,黑白和彩色的,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分清拍摄年代。在近期照片中,我看到约翰紧紧抓着她的手,替她背包,在火车站看守他们共同的行李。她愉快地拍摄了许多他在不同地方打盹的照片,在旅馆里、公园台阶旁和观光游艇的座位上。拍照时愉快的心情透过相片传递过来,她给我讲述这些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眼角流出泪水。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最近常看的一首诗。我只看过英文原稿,翻译水平有限,如果你能找到其他译本也可以参考,大意是这样的:
每位旅客要敲开每一扇陌生的门,
才能寻到自己家门。
人要四海漂泊,
最后才能进入最深的内殿。
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
才能合上眼说:原来你在这里。
大约一周前,我收到汪屹从德国寄来的一些风信子球茎。我把这些天门冬目植物养在几只截了口的塑料瓶子里。现在它们已经长出细细的白根,从瓶底吮吸维持生命的水分,鳞茎尖端伸出一指宽的叶子,我还没能看到中间的花序。他说只要精心培育,它们将开出白色或紫色的花。我粗粗回信表示感谢,没有应和其它言语。自飞机一别,我和他没有见过面。过往的一切不时涌上心头,习题课上无名氏提供的饮料,外出车上惊醒时盖在身前的衣服,偶然转变的气氛和交错的眼神,全都得到了解释。
我不愿滋养他的想象力,或者给他的思念开辟空间。也许是我没有经验处理这些事,也许是我被自己设置的道德门槛拦住了,我害怕看见他、或知道他的消息。和秦宏远隔千山万水已让我力不从心,我不想再给彼此徒增猜忌和烦恼。这狭小的世界容不下三个人,在没有被现实生活扼住脖子,无法呼吸之前,我希望从始至终只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