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浣歪着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有点不太敢相信地小声书,“阿容?”
“是啊,好久不见。”阿容进来了。周唯赢给她拉了把椅子,问道:“你爸妈呢?”
阿容说:“在外面等我。”
“方浣,阿容专门来北京看你,你们好好聊聊吧。”周唯赢嘱咐完方浣,对阿容说,“那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儿叫我。”
“好。”阿容乖乖地点头。方浣的眼神一直黏在周唯赢身上,见周唯赢要走,脸上浮现起一丝不安的情绪。周唯赢察觉到了,拍拍方浣的手,安慰他说:“我就在门口,不会走远。阿容那么远来,你要好好招待她,知道么?”
方浣这才点了点头。
周唯赢出去之后在门外见到了一对夫妇,他问他们是不是阿容的父母,那二人点了点头。周唯赢稍做自我介绍,跟阿容的父母攀谈了起来。他和方浣第一次去看望阿容的时候她还在上高一,这件事阿容的父母不知道。她一直隐瞒到了现在,这次为了央求父母带她来北京才交代了实情。父母起初是很震惊的,为什么女儿可以这么平白无故地相信网络上的陌生人,被骗了怎么办?他们的想法跟当初周唯赢对阿容讲的话没什么分别,阿容这才将自己和方浣的事情细细讲来,父母仔细回想,仿佛也是从那之后,女儿才开始变得开朗了一些。虽然还是对方浣其人半信半疑,但在女儿的极力劝说下,他们还是来到了北京。
周唯赢听过之后百感交集,然后仔仔细细地将一切又都讲给了阿容的父母,表示此事为真,方浣其人也并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有身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不是出来随随便便坑蒙拐骗小女孩儿的。
阿容的父母很随和,他们只要知道没有遇到骗局即可,周唯赢却要讲明白,不光是让对方安心,也希望这样的善意能够被真诚对待。
阿容对于陌生的环境有点不太适应,她左看看右看看,方浣说:“你吃水果么?”他起身翻自己的柜子,“这里有好多,周叔叔天天带过来,我都吃不完。”
“诶,你不要动,我吃的话可以自己弄。”阿容急忙拦住了方浣。
“我又不是什么开刀手术不能动弹的重病。”方浣原地转了一圈说,“不用天天躺着,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人一个么?”
阿容说:“你比之前瘦了好多。”
“……嗯,是有点。”方浣的病号服是垮的,他背对着窗户,光好像能穿透他的身体似的。
阿容说:“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东西,作为一个外人我看了之后都觉得好难过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难道他们躲在屏幕后面指指点点的样子很好看么?我……哎,我真没办法跟你说让你不要想太多,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才好。我在来的路上查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看多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当初也是那个样子的,浑浑噩噩很不开心。小玫瑰,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感觉。”方浣诚实地说,“天天吃药,但是药吃多了也不太好,好像记性会变的有点差。前几天发生的时候对于我来说有点模糊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看了一眼阿容的脸颊,问,“你就是这么来的么?为什么不遮起来?路上会有很多人看你的,你不怕么?”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呀。”阿容笑道,“就是你教我化妆之前,我自己总是弄不好,画了还不如不画,老师同学都知道我脸上有血管瘤。那会儿我很自卑,觉得自己好惨,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啊,为什么别人可以治好,我的治不好?后来用了你的方法,我可以做得很好了,那段时间确实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上学也不会太压抑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钻研出这样的方法的?”
“高中。”方浣说,“我高中到了美国读书,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而且学生可以化妆。”
“真好。”
“可是娘炮到哪里都会被欺负。”方浣说,“只有一点好,就是虽然娘,但是没什么人强迫我必须做过个男人了。所以后来我觉得,被欺负的原因可能并不是因为娘,而是弱。很多人都喜欢恃强凌弱,就像欺负女孩子一样。”
阿容说:“可是我不觉得你很弱啊。”
方浣沉默地坐在了床上,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像我这样‘不正常’的人,一定要比大部分‘正常’人都努力才行,要有很高的收入,要有很好的社会地位,要站在顶尖,才能够勉强不被人看不起……但到最后也只是皇帝的新装,自己骗自己而已。”他转头看了一眼一脸认真的阿容,叹道,“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还小,没必要懂这些。谢谢你来看我,我其实没那么严重,真的,只是陷入了一种情绪里很难走出来,我觉得我……我自己可以……”
他说到这里情绪有点激动,低着头带上了一些哭腔。阿容器身抱住了方浣,她搂得很紧,方浣能够听到一个年轻有力的心跳声在自己耳旁。他茫然疑惑,自己这是怎么了?已经沦落到被一个未成年小女孩儿抱着安慰到地步了么?
“如果实在太累了,也不用靠自己的。”阿容说,“你还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粉丝,很多很多喜欢你的人,Arose……哎,我真的不会讲话,你知道么,来的时候路上有很多人看我,但是我发现我好像没有远来那么抗拒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想开了,我形容不出来。我一直都觉得是你影响了我,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永远是自信和骄傲……”
“对不起。”方浣自责地说,“我的人设崩塌了。”
“在知道消息的一瞬间,我很吃惊,真的。”阿容说,“然后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你要来看我。大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同病相怜感同身受,但是我觉得有的,你一定知道我经历的痛苦,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会遭遇什么,在生活里会面对什么,所以你会来看望我。当时你哭成那样我其实是不能理解的,但是现在我都理解了。我觉得我很幸运,在无助的时候得到了你的帮助,我总觉得如果那时候没有人拉我一把,我可能会走不出来。”她的怀抱收紧了一些,语气也有些哽咽,“你是天使吗?你一定是上天送给我的天使。”
方浣摇头:“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骗子。”
阿容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掏出手机:“我来之前跟几个小伙伴说我要来看你,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生病了。她们也都是你的粉丝,我让她们帮我录了视频。”她打开手机里的视频,里面是一段一段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儿。不过有些人对录视频这种事不大熟练,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要么表情要么语气都有点僵硬。
她们说着大同小异的话,无一不是在安慰鼓励方浣。有人说Arose永远最漂亮最娇气,有人说永远都会支持Arose,有人说希望Arose不要被舆论打倒,一定要笑到最后,有人说希望Arose能够健康幸福快乐……
方浣愣愣地看着手机,一滴眼泪滴落在屏幕上,接着,两滴三滴……
周唯赢站在门口听见一声撕裂到哭喊,急忙跑进病房里。“怎么了?”他双手压在方浣的肩膀上,“你……”
阿容也被方浣的反应吓坏了,她的父母不明情况,大眼瞪小眼,有点害怕。她解释说:“我只是给他看了一下我们粉丝录的视频,我想鼓励他,没想到他……”
方浣哭得喘不过气来,周唯赢对阿容说:“没事,你别担心。我叫医生吧……”
“不要……”方浣勉强说出来这么两个字。他哭到有点抽搐,无论是浣浣死时还是绝望到想要自杀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仿佛那时候压抑的一切都在今日了出来,他哭道:“我很好,你不用叫医生……我只是……我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阿容走上前抱了抱方浣,方浣也伸开手臂抱着她,不住说:“谢谢你,阿容,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
恶毒的言语有一千分贝,可以在一瞬间充斥所有人的耳朵,让大家听不到别的声音。方浣陷入在那个漆黑的世界中,他悲观地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都怀有着恨意,从未有一盏灯火为自己而明。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瘦弱的不起眼的小女孩儿却告诉他,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你还有我们。
大家结识于网络,方浣能记住的人非常有限,网络的感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很淡漠的,爱也好恨也好,不过是一根网线的事情。
但网线的这头与那头,连接的是真实存在的人,有着真实的难过与悲伤。很多人用无缘无故的恨意攻击着方浣,但就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女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带给方浣力量。
即便很渺小,即便很微弱。它如同飞入原野的星火,吹入死水的叶芽,划破长夜的流星……它在嘲讽讥笑中消失于地平线,倏地,窜起漫天火光,惊涛骇浪,天地为之变了颜色。
“我会好的。”方浣满脸都是泪水,但他眼中不再是悲伤的神情,“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嗯,我知道。”阿容说,“我们等你回来。”
阿容一家人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很短,本来周唯赢要请他们吃饭,但是时间不等人,他们得回去了,周唯赢只能作罢。临别前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便给阿容的父母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在他看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可对于阿容一家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值得被反复提及的事情。
送走阿容一家,周唯赢立刻回去了病房。方浣之前哭得太厉害了,现在双眼红肿地躺在床上,周唯赢见方浣不动,以为他睡着了,动作都轻了好多。
方浣一直没讲话,晚上吃了两口饭之后就睡觉了。周唯赢担心方浣哭坏身体,怕夜里有什么状况,晚上就没离开。早上医生来查房,周唯赢就去食堂买早饭。回来之后见方浣还闭着眼,就把饭盒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我没睡。”方浣转身过来,看向周唯赢。
“噢……”周唯赢突然有点尴尬,手脚不知道放哪儿,“那要不要喝点水?要不吃早饭?”
“我想吃药了。”方浣说,“好像到吃药的时间了。”他之前从不配合吃药,现在突然说这样的话,周唯赢很是意外。
“我想好起来。”方浣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
“……”
周唯赢端看方浣,笑了一下,说:“你不用勉强自己,如果前段时间太累了,就趁着这会儿放长假休息一下。病的事情,不要着急,满满调理。”
“周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方浣说,“抑郁症是病,只要是病,哪儿有上一秒还要死要活,下一秒就忽然好了的?除非是装病。”
周唯赢说:“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么?”方浣闭上了眼睛,“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中走了好久好久,身上很沉,心里也很沉,很压抑,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了。然后忽然面前出现了一扇门,我犹犹豫豫地打开了它,结果门的另外一边有阳光撒了下来,天很蓝,云很白,我好像一瞬间就释怀了。睡了一夜,睁开眼睛,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医生说,对于像方浣这样的病人,除非他自己重拾信心,否则药物仅仅能维持着他的生理机能。他曾说需要一个东西来扣动方浣心里的症结,周唯赢想,也许就是昨天那件事让方浣走了出来。
方浣痛苦的大哭仿佛把多日压抑地情绪全都发泄了出来,哭过之后,他就像是被大雨碾过的野草,只要风雨没有将他连根拔起地摧毁,天一晴,他就能支撑着自己再重新站起来。
“有件事情,我可以说么?”方浣问。
“什么事?”
“我是不是……”方浣微微垂下头,“又给你惹了很多麻烦?那几天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周唯赢坐了下来,用手盖住了方浣的手,说:“没有,不是很麻烦。”
“我给你发的那条消息……”方浣有点情难自已,“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周唯赢说,“现在不需要解释那些东西,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浣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周唯赢说:“如果我要安慰你的话,我会抱抱你。”
方浣当真张开了双臂,周唯赢无奈,起身抱了抱方浣,方浣用力搂着周唯赢,深吸一口气,说道:“该打的仗,我还没有打完。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周叔叔,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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