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额的束脩,秦娇娇愁归愁,但却还未忘记正事。
那面绣字的帕子温汐还没还她,她也没赔人家被撕碎的帕子。
往那书阁连去十三日,均无所获,她依然锲而不舍,每日都会携帕子过去转一圈,然后泡一壶茶放进屋。
不管温汐是否能喝到,至少她的态度在这。
今日刚进王家书阁院外的大门,秦娇娇便发现了不正常,院子角落支起一个小炭炉,炉子里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石桌上还放着一套崭新崭新的茶具,就差没在边上放一张字条,写上“泡茶”二字了。
秦娇娇差点被气笑了,站在原地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非君子所为。”
“秦家三姑娘被录取为太和书院新弟子,如今身份非同一般,自是要好生招待。”一身素白衣裳的温汐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手上骚包的扇子摇啊摇,还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儿。
对于温汐的揶揄,秦娇娇直接忽略:“既是好生招待,为何还等我来泡茶?”
“秦姑娘不比温某是男人,温某手拙,若是不小心烫了秦姑娘……”温汐撩起下摆,直接往石凳上坐了,半点没动手的意思。
这是讽刺她上次故意烫他嘴的事儿呢。
秦娇娇受过此人恩惠,心中有亏,撇了撇嘴,便老实地坐下了。
她用茶匙从罐子里捡茶叶,也不用漏斗,一边道:“我那面绣字的帕子,你今儿带来了罢。”
“带着。”
“嗯。”
挑拣茶叶后便是温壶,先将开水冲入空壶,温壶之水再倒进茶船,温汐讲究得很,连茶盘都给她带了一副紫砂的。
秦娇娇手上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温汐心里觉着,她手下冲的不是茶,倒像是做着飞针走线的活计。
见她屏气凝神,目色端庄而柔和,少了平素那份倔强,多了几分宁静的意味。
温汐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一句,小丫头这副模样挺顺眼……嗯,怪好看的。
“咕咚咕咚……”
将桌上的白瓷上釉杯摆成品字状,秀了手关公巡城,依次斟满每一个小杯后,秦娇娇放下手上的小壶。
“这是绞积炭?”秦娇娇用帕子擦了擦手,嘴往炭炉方向一努。
温汐捏起一个小杯,吹了吹水面的茶沫:“是,可惜王家没有备乌榄核,今年过年被王家小姐烧光了。”
绞积是一种很坚硕树木,此木烧成炭后,绝无烟臭,碎之莹黑,用来煮茶最为合适不过,秦娇娇只在书中见过。她心知,这等炭火很不便宜。
而温汐所说的乌榄核,此木烧时火焰浅蓝,焰活火匀,比绞积更佳。
温汐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慢慢吞吞道:“《茶经》道,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府里的水均为井水,虽说今日用了上等的凤凰单丛及木炭绞积,但无好山泉水与其相配,甚为可惜。”
此人分明是个纨绔,可这般随手一个动作,配合那副散漫却不松散的坐姿,硬是飘出一股神叨叨的仙气来。
以他此时的形象,不像是坐在小院子子里,倒像是坐在山顶云雾里品茗了。
秦娇娇心道,给他背后插把剑,温汐就能下山给人驱鬼了,保准能骗到大钱。
秦娇娇近日钻钱眼里去了,见他挑挑剔剔的模样便开始不爽,掐指一算:“你光喝这一壶,便喝了一两银子。”
“所以我说,我这叫凑合。”温汐笑眯眯接话,又慢悠悠喝了一口。
秦娇娇差点被气吐血。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顿茶就喝走别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但,谁让人出身富贵呢,她只能羡慕罢了。为今唯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今后也能过上不靠他人接济、用钱自由的日子。
温汐见她出神,放下杯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你的帕子毫发无损,还洗净了。”
事实上,绣字的帕子上没沾上血,温汐太爱干净,怕沾了某些奇怪血味儿,还是吩咐了丫鬟细细洗干净了。
秦娇娇接过小盒子,对绣字帕子细细检查,发现其完好无损,笑嘻嘻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另一方新帕子塞给他:“你上次用的帕子已经扔了,如今无法给你再做个一模一样的,我瞧着这料子也不错,你将就用用。”
这点儿绸是从秦娇花房里讨的边角料,为了这方小帕子,秦娇娇差点将嘴皮磨破了。
温汐拿指尖摸摸帕子的小边儿,嘴上继续挑剔:“可不是么,你这料子我没见过,比之前的海青绸差远了,不仅粗糙扎人,还一揉就起皱,我也只能将就用用了。”
秦娇娇忍不住侧过头,狠狠翻了个白眼,再笑眯眯地转过来:“成,这事儿便算揭过了。”
海青绸,前几日和秦娇花去逛街,秦娇娇曾有幸见过这等镇店之宝,贵得简直吓死人——一百两一匹。
若上次得知他手里的帕子是海青绸,秦娇娇说什么也不会拿来擦鼻血,还乱撕人家帕子!
温汐瞥她一眼,难得地没有再生事:“原谅你了。”
秦娇娇嘴角一抽,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心里念了三遍,终于心平气和。
她心想,上次撕的那条帕子值一个月的束脩,万一温汐找她还钱……算了,今日不再惹他便是。
“你方才嘴里念的是什么?”小姑娘没事便神神叨叨的,看那副走神的样儿,就知道在想别的事。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秦娇娇没好气地看他,眼前这人就是个妖怪。
“噗。”温汐差点笑喷茶,庆幸自己方才将杯子放了,指着自己脸道,“平素他人说我貌若潘安仁,我总觉着别人是恭维居多,以我的尊容应当与卫叔宝差不离。我今日是知道了,原来,他人说我貌若潘安仁竟是真的。你看,女施主你要对着我念心经,才能平息心中的悸动。”
这段心经的上一段是众所熟知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自比潘安,貌若卫玠,臭美成这样,这人到底拥有一副多么厚如城墙的脸皮啊!
连张氏和秦娇花加起来,都没有他脸皮厚!
秦娇娇当真不想理他了。
“潘安仁因掷果盈车而死,卫玠死于看杀。”秦娇娇忍不住刺了一句,意思是,您老还好好活着,哪有传说的美貌。
“不错,的确有些晦气,多谢你提醒,自明儿起,我还是尽量低调些。”温汐又端了一杯新茶来喝。
对于温汐的脸皮,秦娇娇彻底心服口服了。
“对了,我见你这帕子上绣的‘秦’字,书法似是临摹他人。”温汐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偷偷在杯子后看她的神色。
“是,我幼时习字,临摹便是温潮的书法,怎的了?”秦娇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提到“温潮”那两字时,她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将“温潮”的名字说得清脆些,显出一股浓浓的自豪,又带着诚意十足的钦佩,以及和自己那么不大相干的意味。
温汐挑起一边眉毛:“哦,看起来,你很仰慕京都的温大才子温若水。”
温潮,潮即涌水,字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秦娇娇觉着,温潮以若水为字,必是拥有乐善好施不图报的品性,抱着泽披万物之心,此人当真是浊世中淡泊明志的翩翩君子。
“你、你说什么呢!”秦娇娇将小盒子往桌上一拍,钦佩是一回事,仰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休要无说八道!”
连温汐都品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连带着嘴里的茶味,都泛着一股古怪的甜滋味儿,像是加了一缕蜜般。
难怪模仿的字,都那么如出一辙,和亲笔写出来似的。只是秦娇娇身为女子,虽在刚硬处无差分豪,但在柔软处难免露出痕迹,容易被瞧出来是仿字。
看着她脸上两坨明显的桃红色,温汐嘴角的笑容似是更大了:“行,我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秦娇娇心里觉着,若再在此地呆下去的话,她对温潮那副日月可鉴的心思,会被温汐越描越黑。
秦娇娇霍地起身,板着脸道:“先告辞了!”
言毕,头也不回地拔脚就走。
温汐依旧嬉皮笑脸,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改日上山取活水,还要再请三姑娘为我再泡一壶茶。”
秦娇娇咬咬牙,心道,泡你个头!
等到王夫人回府之后,她便会带着秦娇美搬出去住,哪还有机会再和懒蛋少爷见面。
最好是一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秦娇娇气鼓鼓地回到别院,秦娇美先迎了出来,惊喜地叫道:“三妹,书院里送来了新东西,你快进来看看!”
秦娇娇进了西厢,瞧着榻上摆的整整齐齐的骑装套装、弓箭等物,顿时愣了。
是她从前误会了太和书院,其实书院收束脩的风格只是过场和形式,真实的书院应当是日行一善?
“箱笼底下还有张纸条,写着是:书院先生赠。”秦娇美满面红光,“三妹,这是书院哪位先生送来的好东西,你可要好生去感谢人家。”
庐县里的富户经常为贫寒学子捐赠笔墨纸砚等物,算是对考功名的学子进行考前投资,秦娇娇身为女考生,还是头一次遇上捐赠。
“二姐,你先收起来,待我去查明情况,再登门拜访向人道谢。”秦娇娇虽然心里怀疑,面上还是十分高兴的。
爱不释手地摸着崭新的骑装套装,秦娇娇心道,太和书院真是个好地方,连书院的先生都有一颗如水般善良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