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马车翻在大街上,女眷却不得在街上久留,秦家母女四人拎几件轻便的包袱,一路徒步走到王家,满头大汗,好不狼狈。
张氏谨慎打量秦娇娇一眼,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你这个丫头,就没一天让我省心。待会去了王夫人府上,可别唐突了!”
张氏回想起秦娇娇方才在大街上与小厮吵架之事,怕女儿碍不住性子得罪人。
秦家此次来到青州投卷,打算投靠远房亲戚王夫人。
这位王夫人算是张氏的远房表姐妹,秦娇花外祖母堂姐妹顺王那一脉下来的。
与龙游浅水的张氏不同的是,王夫人来头甚大,以郡主之身下嫁本地第一大户王老爷,身份地位自是张氏远远比不上的。自王夫人下嫁后,王老爷身份由此水涨船高,连府官见他都得下轿子。当然,王夫人本身便极为厉害,听说嫁妆堆得出了库房,比王老爷祖传八代累积的财产还多。
再转过一条巷子,母女四人到达王家门口,张氏对着气派的朱红大宅门啧啧称羡。
六儿不在,秦娇娇身为最小的女儿,亲自去叩门,熟料门房摇头道:“未接到夫人之命接待客人,劳烦你们再送一张拜帖,我代你们通传。”
张氏顿时不高兴了,嘟囔道:“大家都是姐妹,前几日我便让人送了拜帖,怎的还要让我送一遍?”
张氏领着三个女儿在王家门前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王家的二门才开了一个窄小的缝。
秦家又不是什么几品大员,正门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开。
张氏眼睛巴巴望着,只见二门率先迎出了几名婆子,张氏等人才晓得,她们这小户家的女眷,大约是不能从正门进的。
张氏下巴微抬,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挺胸收腹,装出一副得体太太的样子。
张氏面子上虽过得去,可待秦娇娇细细瞧来,张氏的眼珠子正死死瞅着二门的门缝,像是要在人家大门上盯出两个窟窿。
秦娇娇不禁好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娘,也有紧张的时候?当真是稀奇,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听说王夫人以郡主之尊将王老爷压得死死的,家中万事由王夫人做主,连外头的大事都得听王夫人的意思。
也难怪张氏如此惶恐不安,想来张氏年轻时吃过王夫人的亏。
“三妹,你看,来人了!”秦娇美忽地小声惊呼一声。
只见那偏门里,一名小丫鬟托着一只白嫩的细手出来,接着,后头那一袭裙摆像是一汪湖绿的水儿从门槛上漏了出来,拂动时如水波盈盈,像是真有光照在水面上似的,那不小心露出的红色的鞋尖尖,如同一只不巧点在水面的蜻蜓。
尊贵的脚的主人是一位妙龄女子,只见她身形高挑,身姿绰约,分明是秀秀气气的脸,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女子身后跟着十几名衣着得体的仆从,朝着张氏马车而来。
见施施然而来的女子,秦娇娇眼睛都忘记转了,心道,好大的气派,这该不会是王夫人的女儿王小姐罢?!
王夫人膝下有一名独女,秦娇娇记得张氏曾提过。
“见过秦太太,秦太太今日来府上,奴婢有失远迎,望夫人莫要见谅。”女子走近后,朝着张氏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
原来,此女竟是王家的丫鬟!
秦娇娇瞪大了双眼,仔仔细细打量对方,心中不禁惊讶万分。
这丫鬟一身绫罗绸缎,富贵之气逼人,她们三姐妹一身棉布衣裳,虽是新裁的,但加起来都敌不过人家头上一根钗子!
秦娇花似乎也发现了差距,面露震惊之神,眼睛不住在对方身上的衣裳和首饰上转悠,满肚子羡慕。
“让秦太太在这风口等候,是奴婢的不是。”姑娘见众人呆了,婉转地陪笑道。
秦娇娇发现女子的声音也是极好听的,如空谷莺啼,婉转好听极了。这等好嗓子,即便是骂人,都能骂得对方心甘情愿。
“这……金枝姑娘……”张氏讨好地笑了起来,不自在地磨了磨鞋底儿,“此次远道而来,是我打扰了你们的清净。”
女子捂嘴一笑:“秦太太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玉枝。”
“唉!你看我这记性!”张氏一拍额头,尴尬赔笑道,“是玉枝姑娘,你看我,我都老糊涂了。”
这玉枝姑娘乃是王夫人的陪嫁大丫鬟,主管王家各大小事宜,除去王家的各个主子,她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州府各个正牌夫人都得对她客客气气的,不敢得罪她半分。秦娇娇心中无奈极了,自家母亲当真是无药可救,连玉枝姑娘的名字都能记岔了。
玉枝身为王家大丫鬟,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张氏忘了她的名字,的确无礼极了,可人玉枝偏生有这么个本事,脸上不仅看不出分毫怒意,连笑都变得愈发和蔼可亲起来。
玉枝道:“郡主带着小姐和阿毛今早出城去庄子了,近一个月都不在府上,秦太太来得可真不巧。”
听闻此言,张氏脸皱成了苦瓜,心中郁闷极了。怎么此次如此不赶巧,没碰上王夫人呢?她还想趁机住进王家,省点银两开销呢!
当然了,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和大户人家的王夫人攀攀交情,今后好有个照应。
至于给女儿秦娇娇偷摸探点题,那只是顺便提一嘴的事。
好吧,这次全打水漂了。
玉枝见张氏脸色不好看,不经意挑了挑眉,又笑道:“不过啊,秦太太您也知,咱们郡主可是个细心之人,郡主昨儿交待了若秦太太来此,咱们是万万不得怠慢的。奴婢早已准备好别院供秦太太和三位姑娘下榻,望夫人及小姐莫要责怪奴婢迎接不周。”
其实,王夫人压根没理会此事,前几日收到张氏的拜帖和借住的信,王夫人直接打发玉枝去处理,玉枝想着张氏没收到回帖便不会再来了,熟料张氏竟带着女儿跑到人家门口来了,这等厚脸皮的功夫,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秦太太,你们为何走路过来,看三位姑娘脸都晒红了。”玉枝早瞧见她们一身狼狈,身边连半个丫鬟和小厮都没有。
“唉!”张氏重重地叹口气,“咱们刚进城便倒霉,那李家带着一群公子哥儿跑马,将咱家马车撞翻了!”
“听说李子爵最近常带朋友跑马,没想到竟干出这等事?”玉枝顿时一惊,李家也太荒唐了。
张氏抹了一把眼角不存在的眼泪:“那李家的小厮不仅不肯赔偿,还口出恶言,羞辱我们,表姐要为我做主啊!”
闻言,玉枝笑了笑:“秦太太太高看奴婢了,此事等郡主回来,咱们再慢慢商议,如何?”
秦娇娇一听,便知玉枝不打算帮他们解决李家的事。
她拉了拉张氏的袖子,小声道:“母亲,王家收留咱们已算仁至义尽。”张氏想得太美,王家没道理帮着她们得罪李家。
“……得王夫人和玉枝姑娘照拂,是我们的福气。”张氏心中虽有怨怼,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秦太太和咱们郡主都是亲戚,都是一家人。瞧这日头大的,咱们先进屋说罢。”
玉枝没转身唤来婆子、小厮等人,抬了几顶竹制的小轿子过来,轿子落地之后,自然有婆子等人扶张氏、秦家三姐妹上轿。
夏日炎炎,用竹轿是最凉爽不过了,轿子上还悬着伞和薄纱,用于遮挡日头和防蚊蝇之用。
大姐秦娇花一上了轿子便半瘫了,眯眼靠着,还悠哉悠哉地叹了口气,一副享受的模样。
秦娇花将脑袋伸出帘子,看着外头无处不精致、无处不成景的院子,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华丽的院子,得花多少银子才能买下来啊。”
玉枝答道:“这府宅是咱家大人祖传留下来的,这地段、这大小,如今值个十万两罢,再加上后来郡主命令重新检修,这么些年,统共也花了十万两。”
玉枝开口闭口十万两,直接将秦娇花吓傻了,嘴巴张得简直能塞一个鸭蛋。
他们县里的宅子,满打满算也就值个两百两!
难怪世人皆求功名利禄,原来富贵加身竟能过得如此潇洒。
“大姑娘莫要以为买下府宅便完事了,平素的修缮、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秦娇花惊得瞪大眼,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问:“都说青州府‘吴李王钱’四大家,为首的吴家虽是巡抚之家,可排行第二的李家,那又会是个什么光景?”李家可排在王家前头呢,直到现在,秦娇花依然无法忘记那名紫衣金冠男人的背影。
她今年十五,已到了定亲的年纪了,之所以未曾定下来,便是等着秦娇娇考上太和书院提一提秦家的身份。
玉枝掩口笑道:“因着咱家郡主是女人,而李家这一代袭爵的是个男人。”她嘴上带笑,话里却酸酸的,就差没明着说王家不比李家差。
“他们李家的爵位是开国皇帝亲赐下来的,这一代,已经被降爵为子爵。”李子爵那等蒙祖荫之人,哪里比得上自己挣爵位的王夫人?
王夫人曾是大行皇帝义女,公主之尊,若不是出嫁前发生的那一通事,她如何会被削为郡主?
秦娇花顿时恍然,心道,今日跑马的那人,大约便是李子爵了。
玉枝谈笑间不着声色地打量着三姐妹。这秦家大姑娘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一看便知她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没想到王老爷口中的“老实人”秦孝义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玉枝又转头,看向坐在轿中、一脸局促的秦娇美。秦娇美平日在家吃苦耐劳,这是头一次坐轿子,被人伺候的时候难免紧张,她屁股紧紧黏在座上,伴随着轿子左摇右晃,她的身体更紧绷了,双手牢牢抓住扶手,唯恐轿子将她摇下去。
玉枝心道,这二姑娘看起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应当不是那位秦家考中女生员的姑娘。于是,玉枝将视线落在了年纪最小的秦娇娇身上。
“三姑娘此次来青州府,打算向太和书院投卷?”
秦娇娇顿时一讶,没想到玉枝对她的情形十分了解:“院试榜尚未放出,我想先来投卷试上一试。”
“文章可备好了?”玉枝又再细问。
秦娇娇道:“已写好初稿,等待誊抄。”
玉枝点点头,打算拉秦娇娇一把:“稍后我派人送信封过来,三姑娘将卷装进信封,我用咱家的火漆落封。”
王家乃青州府大户,以王家的名义来投卷,太和书院至少会给点面子,仔细看一看卷子内的内容。
玉枝此行乃举手之劳,但对于秦娇娇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秦娇娇一脸感激地谢了。
秦娇娇心道,玉枝好生厉害,方才拒绝帮助秦家向李家讨回公道,眼下又以投卷对她施恩,真是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秦太太,三位姑娘,你们的住处到了。”玉枝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门口落了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