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口“三济堂茶行”回来后,农天一就带着妹妹农天琴去看望他的老师祁玉先生。他的家在高山上。
在农天一的印象中,祁先生的老家贫瘠而荒凉,夏天一过,到处一片枯黄,萧瑟的感觉就出来了。
初冬,山外的人们还在穿薄外套,山里已经开始下雪了。山里常年缺水,加上温度低,雨水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变成了雪。于是,整个冬天,山里的人畜饮水,就只能靠化雪来维持一个冬季的用水。
融化后的雪水,其实远比堰塘的死水卫生,色泽干净透亮,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奇特清香,如果有了这种经历再去回味那种香味,就会知道,原来那是如雪花一样冰清的味道。
更绝的是,雪水泡茶特别好喝,尽管山里并沒有什么好茶,但茶香和雪水交织在一起,就成了祁玉先生的最爱。
古人讲究泡茶最好的水是“天落水”——雪水、露水、雨水等,以为是从天上来的,干净,味道好,把干净的雪直接放入锅中煮化,蒸一下再过滤一下,把里面的杂质滤出来,再煮沸,然后就与平时泡茶一样就行了。
祁先生家算得上是穷山恶水,却有一大片茶园,大概有好几十亩的样子,长在一片斜坡上,茶园的尽头,一大块空地上立着两间简易的石头房子,这就是祁先生家炒茶的地方。
每到春天,茶园绽出一片新绿的时候,采茶季节就到了。
这时,茶事,就会打破山里的宁静。采茶得忙乎好几天,有时断断续续,茶园里就像过节一样,好生热闹。她们一边掐着茶叶,一边闹着家常,有时也会开一些粗俗的玩笑,这时,女人们就哈哈大笑,笑过后,又手脚麻利地采起茶来。
在农天一看来,祁先生家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人很少走出大山,如何管理茶园就不是很在行。所以这片茶园属于自生自灭,兴衰自便,所以祁先生常有一句口头禅,“我要喝野茶。”
一句话,把农天一逗的大笑起来。
因此,祁先生家的茶园几乎被人遗忘,连最基本的施肥除草都没有,任其这片茶园自由自在生长。
这片生长在荒蛮中的茶树,不锄草不修枝,也不施肥,所以是谈不上品相的。茶树高矮不一,粗枝大叶,就连茶树尖上最小最嫩的那几片青叶,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嫩嫩的绿,而是略带一点暗黄色,就像小孩子缺乏营养,泡出来的茶水颜色自然有些暗沉厚重,但山里人都爱喝。
祁先生家人多,他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采茶,不知道是怕茶叶放坏了,还是祁先生心急,采回家的茶叶从不放着过夜,他总是连夜把茶叶全部炒好,有时候甚至是通宵达旦炒茶。
他炒茶多是土法子,讲的是实用,大锅土灶,炒茶正合适,青叶往大锅里一倒,他便忙碌起来。
刚开始火不能太大,青叶下锅后,祁先生就开始用手不停翻覆茶叶,让其均匀受热,茶叶慢慢就变得柔软,然后开始变色打卷儿,适当的时候,他会让妻子把火加大一点,眼看着打成卷儿的茶叶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团,茶叶的香味也由淡变浓,但祁先生依然还在不停地翻炒,直到炒好的茶叶起锅为止。
所有的茶叶都炒好了,茶叶全部摊开,放到簸箕里,整体颜色偏褐,等完全冷却后,祁先生的妻子就会拿来一个暗红色的陶瓷罐将新茶装好,放到火陇屋的窗台上,这就是祁先生家人平时喝的茶叶了。然后他的妻子把剩下的茶叶全部装进一个大袋子里面,扎紧袋口挂在堂屋的楼板上,这就是一家人一年的用茶了。
当然,这些茶叶很多时候也是要用来待客的,这是山里人待客必备的礼节。
“无水不可以论茶”。
祁玉先生常跟农天一讲解茶史典籍。他说:自明代以后,朱元璋的一句“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使得茶叶的饮用方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煎茶点茶改为了泡茶,对水质的要求也变得更为严苛。
许次纾《茶疏》中便说道“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以论茶”。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各类茶书里关于雪水的论述多了起来。与之而来的就出现了“灵水”、“天泉”的说法。
这时,祁先生跟农天一讲起雪水泡茶:先是田艺蘅的《煮泉小品》,他将露、雨、雪等天上下的水归为“灵水”,即“上天自降之泽”。他还特别提到:“雪者,天地之积寒也。《汜胜书》:‘雪为五谷之精’。”他认为雪水对五谷有利,所以特别适合泡茶。
不明白为何陆羽把雪水列为末品。他当然不明白,因为陆羽压根儿没提到过雪水。
随后是屠隆的《茶笺》,论及“天泉”:“秋水为上,梅水次之。……雪为五谷之精,取义煎茶,幽人清况。”他把雨水、雪水都归为“天泉”,还特别说明了不同季节雨水的品质不同。
农天一听后说道:这两人都把雪水泡茶的地位提到了极致,胜过了山泉水。有意思的是,有人把雪水捧为灵水、天泉,至高无上,但也有人把雪水贬到谷底。
那时候小,农天一不爱喝茶,总觉得闻着香,喝起来却又涩又苦,起初,他不碰茶。
农天一与祁先生相处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只有在下雪天,农天一从外面玩耍回家,冻得手脚冰凉的时候,总会被坐在火陇边喝茶的祁先生哄着喝几口,还说小孩子喝点茶对身体好,几口热茶下肚,农天一立马觉得暖和多了,也许是雪水煮茶的原因,也许是天太冷,他还真觉得没以前难喝了。
后来渐渐大了,巫青告诉农天一:在冬天里,祁先生为了让你暖暖身子,总是在你学习结束前煮点淡茶,再加点白糖,等着你喝,所以农天一总觉得那茶还带着甜味呢。
长大后的农天一也爱上了喝茶,尤其是加过糖的茶。这习惯就来自于祁先生。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人到青年,农天一总会抽空去看看自己的老师,路过那片茶园,看看那些茶树,不觉回到了稚嫩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