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表白一次比一次加大步伐。
这叫谢福儿有点无所适从。
御侍是他家的奴,美人是他家的妾。
做奴勉强有个赎身日,做天家的妾,还能见得着光明么。
还是那句话,她玩不起。
月圆日荷尔蒙过剩导致胆子粗肥,谢福儿嘀嘀咕咕半天,咬着牙齿:“容奴婢想想。”
也不知道那边听到没,反正鼻息呼得很粗犷,谢福儿不敢抬头仔细看。
幸亏胥不骄在堂外的低声催促给她解了围。
皇帝撩了袍子,背影疑似潇洒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潇洒,谢福儿觉得自己也不能纠结,踢了横在脚前佛理经书,抱起厚实软绵的蒲团儿,上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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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宫中传出风声。
养德殿新晋宋采女的居所搜出病中太医开的用药,根本没有开封,私藏阁中。
宋采女久病不愈的疑窦解开,朝中活跃的宋党悄无声息,兰桂阁从天堕地,再没人气。
宋霰罗经这一风波,暂不封位,养在兰桂阁,再行考量。
这旨意下得还算温柔,没有打宋家的脸,但作为一个培训期的实习妃嫔,没上位就在后宫耍心机,还影响了皇后声誉,底子已经黑了,注定再难受重用。
说是养在兰桂阁再考量,其实就是采女期满后,安个不达标的名头,返还家中。
实习期不合格被打回去,对于要当妃嫔的人,是个不小打击,能被甄选进宫成采女的,不犯大错,基本都能混个位置,尤其宋霰罗还出过一阵风头,眼看就要得宠,突然被退货,在外人来看,肯定是犯了天子的大忌,少有哪家门户的儿子敢娶。
谢福儿从万寿堂出来,重回汲芳馆时,已经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突然下了两场秋雨,温度降得更厉害,年纪大的陈太后一下子没撑住,病倒了。
皇帝讲孝道,每天下了朝就守在太后那边,永乐宫难得落脚。
本来想提拔那人封美人的事,也就耽搁了。
没过两天,谢福儿听说宋霰罗也跟着病了,说是发了高热,迟迟不退,退了又发,潮起潮落似的,床都难得下。
这一病,加上太后卧床分了皇帝心思,把打回原籍娘家的事拖了下去,宋霰罗继续赖在宫里。
这天,汲芳馆来了个眼熟小宫女,谢福儿想了会儿,记起来,是宋霰罗宫外的那个侍婢,跟着一道进宫的。
小宫女拉了谢福儿就双泪长流:“谢御侍去瞧瞧我家的小姐吧,都快烧没了。”
谢福儿有些犹豫:“换季了,叫她多穿点儿衣服,别故意给自己浇凉水吃冷食自残。”
小宫女没料她一语戳破,讪讪:“……说来说去,我家小姐也是为了留在宫里,您不能这么没良心。”
谢福儿无奈:“她想留下来整我,没成功,还把自己折腾坏了,末了成了我没良心?”这主仆两个人还真是一样的公主病。
小宫女眼珠子一转,“刷”一下跪下,抱住谢福儿的腿:“您就当去看看遗容也好!”
罢罢,遗容都出来了,谢福儿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被小宫女生拉硬拽拖去。
兰桂阁的庭院冷冷清清,跟那天来的时候大相径庭,短短上十来天,花草枝蔓横生都没人修,谢福儿见到个秀美剪影坐在小亭里,进了秋,只披着个斗篷,摇摇欲坠,迎着快要下山的夕阳,凄绝了人寰。
剪影意识到有人进来,身型一晃,手托腮,呜咽一声。
小宫女鼻涕一擤,大叫一声:“小姐——奴婢的小姐——”扑上去抱住。
宋霰罗暗中用力一推:“呲——教你演戏不要过猛——”
谢福儿走近了,看着痩脱了人形的美人,好心好意:”还是出宫吧,你是聪明,但是太看不开的人,在宫里都是玩不久的,况且都闹到这地步了,你得罪了皇后,呆在宫里,不得圣宠是小,难得善终就大条了……”
宋霰罗一怔,见谢福儿要走,几步下阶,想要拉,又定住了。
谢福儿的脚步随着身后人的声音停住:“……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捧着我,无非是我注定要嫁进宫里的身份,——当然,我貌美如花,冰雪聪明,也是不可否认的。直到遇到了谢福在,我才觉得这日子可能还有另一种奔头,不一定非要嫁给皇帝……可你毁了我的期盼……现在还不让我报复一下么呜呜呜呜你太坏了……”
还真是个玻璃心的千金大小姐,一点儿事弄得硬像人家杀她全家,报复人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可不知怎的,谢福儿没法子气,喉头一动,回过身子:“那你要怎样。”
“我说过,你留在哪儿,我就留在哪儿。”夕阳余晖中的宋霰罗挺起胸脯,眼神盈盈。
谢福儿心意一决,琢磨了下,拍拍大腿:“好。”
“你说真的?”宋霰罗高兴了,贴过来,小脸儿一片兴奋。
额头上热气扑过来,还真是烧得厉害,谢福儿叹了口气,伸出手去,爱怜地摸摸宋霰罗的脑瓜,温柔极了:“你先乖乖的,把病养好,我就去给皇上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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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谏?劝谏个毛线球球啊!
谢福儿这两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缠,还是一女的。
这宋霰罗,是偏执狂啊啊啊啊!
咿呃……想起来,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没一两日,听说宋霰罗那边已经乖乖养好病了,谢福儿呲牙抠着膀子进了殿,求见皇帝。
一如既往,趴下去,翘着屁股,谢福儿开门见山:“皇上,宋采女病已经好了,就放出宫吧。”
皇帝心情突然就亮堂起来,这家伙,终于对后宫的女人有些反应了。
摸摸案上的玉石镇纸,皇帝轻轻说:“怎么,谢采女不是你民间的闺友么,你不是该求情叫朕赦了她的罪,留下她吗。”
“奴婢说过,君为上,连亲爹都大不过皇上,何况闺中蜜友。宋采女既然有违宫规,犯了戒条,就不该留在宫里,现在大病初愈,正是好时机,宋家那边也没话好说了。”
皇帝摸摸下巴:“准。”
谢福儿迟疑了一下,得寸进尺:“皇上,还有一事。”
皇帝龙爪子一抬:“说。”
谢福儿说:“宋采女落选返家,外界人肯定当她是被天子厌弃,聘人也艰难……皇上不如赐她个好听一点儿的借口。”不成,还是得叫宋霰罗嫁出去,有了夫婿儿女,就没那么多花心思了。
皇帝笑眯眯:“你想怎样?”见谢福儿在思绪中,拍拍龙椅扶手,“来来来,上朕这儿慢慢想,慢慢说,不急。”
“奴婢想好了,这就说。这法子既能给宋氏留个好听的话,又能给皇上搏个好名声。”谢福儿警惕地退了两步,满脸的写着一片丹心照汉青。
皇帝失望了,语气也懒了:“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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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养德殿宋太常千金采女宋霰罗赐出宫返家,打的名目是与陈太后八字不合,进宫后跟太后犯冲,双双病倒。
皇帝虽有提拔宋氏的意思,但生母为大,忍痛割爱,放弃女色,将宋氏赐返,断了这段天赐良缘。
此举引为朝中坊间的美谈,众人皆夸当朝天子是忠孝之人。
宋霰罗虽走了,陈太后的病却缠缠绵绵的,一直没好齐全,皇帝仍旧两点一线地跑。
轮到变天换季,皇帝的寒腿也容易复发,永乐宫里的宫人更是谨慎,每天还没等皇帝回来,就得把热汤寒衣给备好。
谢福儿看太后病了,就忍不住想着谢爹爹。
后来逮着吕公问了问,吕公说谢太傅在家足足休了大半月,前些日子才出来,但精神一直不如往日矍铄,耷拉着个背,沉默寡言的。
吕公跟他说谢福儿出了万寿堂,重新在圣上跟前当差了,他也只嘴皮子一扯,强颜欢笑了会儿,并没见多高兴。
谢福儿揣着什么,总有些不安。
不安了没两天,事来了。
这天晚间,谢福儿不当值,正在汲芳馆,听见胥不骄来传,说是皇帝刚从太后宫回来,叫自己过去。
胥不骄的脸色有点儿沉,谢福儿心里蹦兔子,进了正殿,众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坐在长案后面,脊背直直,扶着一管御笔,脸色不大好看,见到谢福儿,放下笔。
谢福儿看熟了他黑脸,可今天这张黑脸,跟往日又有些不一样。
皇帝招了招手:“过来。”
脸虽难看,但语气异常的温柔。谢福儿拿不准他意图,算了,大不了又是坐坐大腿,跨步上前。
半天还是没声响。
咦,今儿才是奇了,大腿也不要人坐了。谢福儿忍不住:“皇上叫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皇帝审视了对面少女半会儿,口气认真:“荣淑公主怀孕了。”
不啻晴天霹雳。
谢福儿思绪一清,连敬称都忘了:“是我爹干的?”
皇帝说:“据荣淑公主说,你爹为了帮你求情,找过她一次,二人会面时,不慎犯了宫忌。公主前些日子发现有孕,怕给你爹招灾,一直瞒着,今天随朕一起伺候太后用药,公主闻到药味,不适呕吐,当场被御医查脉,才知停经多时,已经有了两月的身孕。”
谢福儿不相信,大声力争:“不可能,奴婢爹爹心里只有娘一个人,绝不可能跟公主有染,其中必有蹊跷啊圣上!”
皇帝眼一沉:“现在是先帝的长公主,朕的皇妹,想不认账,也得挑对象。”
谢福儿鼻子一酸:“现在是要怎么样?”
皇帝一顿,说:“肚子久了瞒不了人,太后也逼得紧,朕打算尽快将环环嫁到太傅府。”说着,撇一眼书案上摊开的黄绫,“正准备下旨。”
谢福儿不知道娘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依她那性子,得是怎么个崩溃法,脑子一下子有点儿懵了,见黄绫上衣已经落了几个字,长嚎一声:
“啊呀呀呀我爹!您肯定是被人瞎下了蒙汗药给迷-奸!反正他家尽出这种人——娘!我对不住您!”手一扒,打歪了砚台,里面的墨汁骨碌碌流出来,一方圣旨全给毁了。
皇帝知道她是故意,怒火腾起来,刷的站起:“谢福儿!你够肥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