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福儿小心翼翼关上门窗,拉上帘子。
外傅见她做贼状,不屑:“没人会来——”
话音刚落,眼前少女折身回来,招呼也不打一个,扑上来,抱住自己腰。
他沈腰一挺,两手不觉高高举起,让出了道,由她在胸前嗅来闻去。
“外傅,您流汗了。”怀里少女螓首一冰,抬头道。
他推卸责任:“实在怪你抱得为师太紧。”
“那学生松些。”谢福儿顺口,双臂要抽离。
“不可,”他迅猛拦住,义正言辞,“做事务求尽善尽美,有始有终,不可有松懈怠慢。”
为了散热,只能把注意力转向别处。
生得可真是矮小哇,就像谢敬乔年俸不够,没给自家闺女吃饱似的,勉勉强强刚到自己胸口高。
那天虽比今日更亲密,但根本谈不上情趣二字,身下人开始还挣打两下,后来鼾声如雷,睡得像死猪。
无非只是满足了自己一时临幸之意。
今天却是主动索抱。
这一抱,可是多少女子求不得的……罢罢罢,当是偿她一笔。
况且,就算穿着男袍,她也诚然是美丽的,虽然略显傻气了点。
他一低头,她乌黑的天灵感抵在自己下巴处,延伸下去,是露出衣襟的一小截腻冻的颈子,雪蛇般两边动来晃去,汗毛细柔,看得他心里莫名有些痒,抬手想去拨她绑发的岁寒三友牙白笄钗,忽然觉得某处一粒陡然发紧,浑身打了个爽快的激灵。
师长倒吸一口气,厉声一叱:“胡闹。”语气却夹着一声极舒坦的叹息,低弱下来,并不阻止。
谢福儿没注意自己碰到他,嗅不到当天那气味,早急了。
这外傅的衣袍也熏过香料,却是大众化的清爽苏合香,并不是当天那个浓潋专{制的气味。
可不是,就算是他,隔了七八上十天了,换了袍服,沐浴过,那香料就算再猛,怕也是难得留住的。
最后一个线索都断了,谢福儿希望破灭,脑子一抽风,扒他腰封,再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了:“我偏不信不是你!你那儿给我瞧瞧……我抓过那人,说不定上面还留了指甲伤,你想证明清白就给我瞧——”
外傅一下没回过神,被她弄松了绅带,这才急忙将她制住:“笑话!我用得着证明清白吗!”甩开手,朝外面走去。
谢福儿知道错过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见着他了,还在兀自跟着,边走边念,霸道不休:“我不管,你给我瞧瞧……”
他冷笑一声,径直转廊下楼,充耳不闻,无奈耳边还是怨灵念经一样:“你给我看看嘛,看看嘛……”
她的举止已经不单单是大胆和放荡来形容了,眼看门外守官就要映入视线还不知避讳,他气极了,又一个大袖甩去:“这是谢敬乔教养的好女儿啊!”
力道太大,间距太近,不慎将谢福儿搡倒在地。
泥灰脏了半边颊,谢福儿飞快擦一擦,得寸进尺,伸出腕子,木木指他腰胯,还在喃喃:“你给我看看——”
这简直就是被厉鬼缠上了,还是最猛的那种。
他平素淡定,这会儿却被她呕得气在胸口都流通不好了,一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振声一喊:“胥不骄!”
胥不骄得了这一声召,脚板离地,领了两名便衣羽林郎尉就冲进院子里,见这主子难得带了怒容,也浑然变色,再一见谢福儿不知怎么竟然也进去了,且被他拎得鞋离地,像个煎熟了的弯虾米,心里一个咯噔,今年算是少不了谢家的人,忙把谢福儿扯到边上,又问主子:“谢小姐怎么了?”
叫他如何说得出口,干脆愤然不语。
谢福儿刚一站定,两人扑上来,一个喊小姐,一个叫姐姐。
外傅这才见到胥不骄身后还跟着一名孩童和一个侍女,一皱眉,胥不骄忙凑近,低声解释:“郎主,这是谢敬乔的儿子和谢家侍女,说是找姐姐来了...”
半刻之前,阿赏见谢福儿半天还不回,发了急,知道小姐是找男师,总有点记挂,带着谢延寿就赶到办公院外张望。
胥不骄跑去赶人,两人死活不走,准备叫羽林郎尉想法子强行驱走,再一听,得知是谢家主仆,那个矮肥圆还是谢敬乔的儿子,也就是谢福儿的同母弟弟,心里打起小九九,踟蹰了。
帝心不可测啊,现在说不给谢千金名份,万一哪日变卦了呢?
若接进宫来,这男童可就是未来国舅郎啊,这会儿也不好太得罪了。
胥不骄再不拦了,任由主仆两人站在墙外。
外傅听了,眉头方是一展,却指了谢延寿,犹疑惑:“那胖孩子,在念什么?什么没结果了?”
胥不骄同样纳闷:“这……不骄也不知道哇。半柱香的功夫了,那孩子一个劲儿唠叨什么‘没结果了’、‘没结果了’……没听说谢敬乔的儿子是个智障哇。”
这边阿赏见这姊弟都已经有点儿不受控制,拽住谢福儿,强制道:“回家了,小姐。”谢福儿见事情没了结,哪肯,面朝外傅,吞了口唾:“你……我不会叫你好过的。”
一刻钟前,宋霰罗也说过这话。
人家说得像个复仇女神,苍凉高雅,贵气十足。
自己说得却是颤颤巍巍,毫无底气。
谢延寿本还沉浸在颓丧中,失魂落魄,一听姐姐的话,马上住嘴,这才见到姐姐脸上沾了泥巴,花狸猫似的,又朝那外傅望去,前后一联系,心眼一清,再转向姐姐,大声道:“阿姐,这个就是欺负你的人?”
没料到谢延寿竟还真的把码事记到心里去了,谢福儿一愣,毫不犹豫,嗯嗯点头,心里一暖和,底气又上了,又气哼哼瞪圆了外傅,泪目朝弟弟:“阿寿——”
谢家的男子在场,来撑腰了,他还敢狡辩!
谢延寿今日失恋本就心情不好,这下得了发泄机会,撸了撸袖管,提起短腿,外八字地朝外傅拔步过去,气势雄浑,两眼灼灼,毫不畏惧强权。
谢福儿感动得快哭了,之前怎么会有掐死这弟弟的念头?太不应该了,以后再也不说谢延寿是矮冬瓜了,一定要加倍对他好。
胥不骄见男童踱来,手一挡,喝止:“无礼!哪家的皮猴!你家父亲没教你面见长者要保持行距?”
外傅却宽宏微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别家的孩儿这样凶残,别人对你家孩儿也会凶残。小孩儿看来有话要对我说,别拦。”
胥不骄落寞,这辈子哪有别人对自己孩儿凶残的机会,退到一边,气结地再不多说了。
谢延寿气势汹汹靠近外傅,重新将面前高头大马的男子端详一道,深吸一口气,面对一个只到对方膝关节以上、大腿根以下,横截面、竖切面都顶自己两个的仇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才是明智的。
他是个有心窍的孩子。
谢延寿两袖一合,俯身一拜,温和开声:“先生是舍姊师长?”
外傅笑如春风:“谢太傅之子,果然家教甚严,懂礼数,极好。”
谢延寿得意:“师长谬赞。听口音,师长与我们一样,都是京城人氏?”
外傅温文点首。
谢延寿胖脸一笑:“师长贵姓?”
外傅也不矫情:“高。”
谢延寿拱手赞:“国姓,国姓,与天子同宗啊,难怪气势都不一样。”
谢福儿料不到两人竟宛如失散多年的兄弟寒暄起来了,听弟弟又在问:“师长现居哪处,贵庚哇?”脚一跺。
谢延寿余光见姐姐脸色,这才转了话题,加重一分语气:“…姐姐乃女儿身,不比一般儿郎,还望师长对姐姐今后从宽……”
谢福儿再没给谢延寿说话的机会了,拉起来就走了。
谢延寿也是无奈,一路被拉得脚下如风,都快离开地面了,不得不苦着脸说:“阿姐,力量悬殊啊……不过弟弟已记下他那些资料,姓高的,京城人,日后入朝为官,定将那个欺负你的人——”
谢福儿蓦的蹲下身,低低开口:“阿寿,你知道什么叫欺负吗?男子欺负女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延寿将之前阿赏买的糖泥人塞到嘴里,口水哧溜溜地吮了几口,一脸的精明一扫而空,又成了痴呆状:“……他,抢了阿姐的糖人?”
终究还是个孩子,高估了。
谢福儿挫败一叹,摸摸谢延寿的脑壳,回家了。
*
夜幕四合,百里宫阙似长龙蜿蛇,盘桓于金黄夕色中。
百座殿宇轩苑依轴沿线,散开如织。此刻已至掌灯时分,宫苑琉璃柔光迷人眼,宛如置了夜明宝珠,华丽天成。
每隔一道长庑朱墙之下,又是守巡皇城的南军兵卫。
身披紫铠,腰握金刃的射声校尉领着各自麾幕下的禁卫军,沿途视察,所经之处,铁蹄踏踏,庄肃恢弘。
宫外的厌翟车,过了护城河,已经换成了御舆。
管理皇家车马的掖门太仆丞刘光辉早早迎在复盎门前,跟着伺候着进去,半路上偷偷拉了胥不骄碎碎念:
“圣上这次又回晚了半个时辰。胥大人,您行行好,这差事太折磨人了,每次一出去,我这心提着跟什么似的……为了圣上龙体和小人这条老命还能多活两年,您可得劝着些。这才一月,已经出了两回宫门了,光是图华宫那边……都把我折腾死了。”
胥不骄眼色一暗,道:“怎么,蒋皇后派人来过?”
刘光辉声音又低几分:“手边的宫人娇娥都来门前三次了,问皇上是不是又出去了,又跟着我在复盎门等了会儿,还问东问西,说上次是去书院体察,这回又是去做什么……问得叫我一头老汗的。”
胥不骄摆手,示意消声。
车辇直入复盎门,进了永乐宫。
外廊吊挂风雨不毁的夜明灯具,内室长蜡照得寝宫栩栩发亮,近似白昼。
御侍指挥左右两名宫人,伺皇帝去耳殿濯浴洒香,回殿后又为天子宽衣解袍,换上轻便寝衣。
宫外的闲庭漫步,一进了红墙金殿,全部沦为尘烬,一身的铁甲钢盔,又得抗牢了,可这明明又是永远分不了家的歇脚之所。
人都退下,皇帝坐定在乌木歇榻,拿起榻前冰洁光滑的磁玉健身丸,信手把玩,瞥一眼帘前的胥不骄:
“是不是皇后那边,又来问过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