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弯弯回来的很快,但收获颇丰。
火堆下挖个坑,她将一窝鸟蛋和野鸡用混着树叶的泥土裹了扔进去。接着两人转移阵地,挑了颗大树休息。
叶弯弯记挂顾清宴的寒疾,坐不住。
干脆揣几颗野果子,边走边吃,溜达到海边寻了圆卵石和厚瓦片,有模有样捣起药来。
这她自己采的,都是印象中,带有温补或驱寒功效的寻常草药。
顾清宴并没有去阻止,或者解释什么。只温柔看着她捣药。
她的眉,她的眼,也不知还能看多久。
顾清宴目光宠溺,又隐隐有些贪恋。
忽的,他视线一凝,“弯弯,你手怎么了?”
叶弯弯低头看去,几滴血蜿蜿蜒蜒,顺着瓦片内壁,没入药汁。
“哦,不小心擦到了瓦片豁口。”
叶弯弯随意甩了甩,没怎么在乎这点小伤,面色懊恼道,“都快弄好了,就差一点。全让这血给毁了。”
“几滴血又不影响药效,有什么打紧。”
顾清宴取走叶弯弯想倒掉重来的研磨药具,放置一旁,板着脸道,“有伤就好好处理,不能马虎。这么大人了,还用我教?把手给我。”
叶弯弯被训,埋头嘟囔道,“也不知道是谁娇气。”
他那洁癖发作起来,是个人都想退避三舍。
娇气的顾某人,手摸到胸口才意识到,绢帕丢失在海里了。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
悄悄侧过身,顾清宴撕下半截相对干净的内衬。
叶弯弯,“……”
见他如此坚持,她只好乖巧坐等包扎。
最终叶弯弯翘着包成小粽子的手指,杏眼圆瞪,看顾清宴面不改色喝下了略带血腥气的药汁。
哟。
顾某人不挑嘴起来,贤良淑德,可可爱爱的,也没那么难养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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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到黄昏,官船燃起的硝烟终是消弭。但它掀起的波澜,旗卷了整座柒州。
官府、顾家亲卫队、海仇帮……
船只来来去去,在海上打捞一整天。
然而除了那些刺客的尸体,连顾清宴和叶弯弯的影子都没见到。
停泊的船上。
纪温闲眺望海面,因为不知那两人身处何方,视线只能虚虚定在半空。
他压下担忧,冷静地同顾府亲卫分析着形势,“不能再等了。赈灾粮必须尽快送往漯州。”
“不行!还没找到主子……”
小地拦下小天,接过话道,“纪公子有何打算,我等愿意遵从。”
他们这一众亲卫,或是纪公子救上船,或是他安排大夫处理伤情。得知主子出事,纪公子更是急的嘴起燎泡,险些亲自跳海寻人。
如今他愿意坐镇,他们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不识好歹。
纪温闲撑着船舷,艰涩道,“最迟戌时,我等到今晚戌时…如果还没寻到人,船必须走。你们可以留下。有我能帮上忙的,可以随时联系纪家商号。”
“纪公子恩义,在下先行谢过。”赈灾本就是顾清宴的差事,小地怎好让纪温闲一人担着,抱拳回道,“在下带几个兄弟跟着纪公子,小天留下,继续寻主子和叶姑娘。”
“也好,”纪温闲无可无不可地应了,看向不怎么圆滑的小天,叮嘱道,“今天捞上来的尸体,确认了是海仇帮的人。但事情远没有看起来简单。不管他们到时是什么说法,切记不要起冲突。这事放着,等延之回来处理。”
小天用力点了下头,“纪公子放心,我不给主子添麻烦。”
与此同时,海仇帮。
厅堂摆着两排尸体。
仇枭的脸色极其难看。
各堂口、码头大小人物齐聚,粗气都不敢喘一声。
刺杀朝廷命官,还是二品大员、三代功勋的权贵国公爷。
他们海仇帮大祸临头了!
“海仇帮上上下下千百号人,要为你们的愚蠢买账,真是好大的脸面!”
铁掌落在桌面,震碎了茶盏,仇枭怒目而视跪着的几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还不老实交代?!”
“帮主,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钱豹做的事,跟兄弟几个没关系呀。”
贼眉鼠眼的青年说了话,其余人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直点头。
“事迹败露就怂了?这点胆,也敢肖想海仇帮。”
仇枭不耐烦听这些,抓来这里的能无辜到哪儿去,阴恻恻道,“你们这几条烂命,今天铁定保不住。最好痛快点!好歹别连累家里人。”
“别动我妹妹,我说,我说,”有个年纪小的一听顿时慌了,“钱豹让小人、让小人望过风,给了好大一锭银子。还说这一票做成,他就攀上了帝都的贵人。”
有人松了口,其余几个也不敢再坚持,纷纷开口,生怕再被抢了先。
“小人给钱豹搬过木箱,里面装了两个铁球。他在深山里试过一个,嘭的就炸开大石坑,好生吓人。”
“钱豹醉酒以后,说海仇帮迟早是他的,还说帝都里有大官是他的靠山……”
七嘴八舌,听的仇枭戾气横生。
他奶奶的,这是拿海仇帮当枪使呢。
钱豹这个蠢货,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难道他以为杀了那位顾大人,朝廷查不到海仇帮头上?还是他想借此嫁祸自己,吞下海仇帮?又或者,他自信帝都的那位大人物会护着他?
钱豹刺杀反被杀,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已经不得而知。
但仇枭太清楚这事带来的后果了。
与虎谋皮,只有被利用的份。
要是刺杀成功,帝都的那位大人物除去了劲敌,想插手柒州水路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如果失败,那位大人物也不会沾上半点腥味。
因为不管成败与否,这黑锅海仇帮背定了。
仇枭万分后悔。
那位顾大人分明提醒过,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控下钱豹等人。
如今祸已酿成——
唯有盼那位顾大人还活着了。
只有他活着,海仇帮才有一线生机。
******
天色渐暗。
众人遍寻不见的两人,围了篝火,燃起驱蚊草。
一个树上乘凉,一个树下烤火。
各自想着事。
叶弯弯嘛,由奢入俭难。
此刻她分外心痛。
没能保住融化在海里的半包枣糕。
还有近千两的银票,真真实实打了水漂。
近千两呢,能买多少枣糕、玉米烙、珍珠包、卤猪蹄…吃到撑的幸福,都没有了。
“唉!”
叶弯弯忧伤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树下。
相比她作为一个吃货的烦恼,顾清宴明显是做大事的人。
瞧瞧那一脸正色,眉头微颦。
好不严肃。
顾清宴这会儿,是在琢磨白天的事。
海、南风、大雾、刺客、火油、铁球、爆炸、跳海……
短短一天,几经生死。
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是谁要杀他?
顾清宴抽丝剥茧。
虽说柒州善水的人多不胜数,但懂气象,能选出南风、多雾,将时机把握的这般精确,刺客必定以水为生。
那么,刺客来自海仇帮的可能性就很大。
原因无他。
早在抵达柒州前,就有密信提及丞相府与其帮众秘密往来。他原以为,那老贼意在夺取海仇帮为己所用。
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全然如此。
或许,他的命也是他们的交易之一。
但,有一点很奇怪。
那个大铁球怎么会出现?
又怎么会只出现一个?
刺客如果真是海仇帮里不安分的江湖人,那他们自身并不具备拥有如此大杀伤力武器的实力。可若说是那老贼给的…
似乎说不通。
张老贼此人,老谋深算。他若掌握了这种大杀器,要么藏的滴水不漏留作底牌。要么干脆多来几个,彻底炸死他这个死对头。这才是他一贯的做派。
不对,不对。
整件事,透着一丝古怪。
“延之哥哥,你在画大炮竹呀?”
叶弯弯百无聊赖,抛荷包的游戏都快玩不下去了。见顾清宴终于有了点动静,抓起半空的荷包翻身落地,凑了过来。
顾清宴看向用枝丫随手画的圆铁球,注意到了她的形容,“大炮竹?弯弯见过这东西?”
叶弯弯摇头,“我瞎取着玩的。我们那边的小孩,都爱玩炮竹,跟这个东西有点像。但它比炮竹厉害多了。”
“炮竹?那可是闵州特有?”
叶弯弯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小时候就有了,听说是塞外传进来的。闵州、登州、厉州,反正北边的小孩都喜欢玩儿。”
小孩玩意,又是出现在偏北方地区。怪不得他没听过。
顾清宴若有所思。
“弯弯,到了北边,你能不能替我寻些炮竹来?”
“可以呀。你想玩我带你,炮竹炸起来热热闹闹,可有意思了。”
叶弯弯一脸跃跃欲试,顾清宴怀疑是她自己想玩。他无奈点头,“…好,你带我。”
这个回答,叶弯弯相当满意了。
她看了眼掌心材质奇特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指长的细竹管,塞给了他,“这个是烟花,拉了引线,天上会出现漂亮的花。送你听个响。”
“……”
你别骗我,这明明是信号弹。
顾清宴哭笑不得,他这是被她当成小孩哄了。
细竹管外表平平无奇,没什么标志,看不出是拿来跟谁联络的。
顾清宴也不盲猜,问她,“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大胡子给的。”
叶弯弯脱口而出,转念想到他不认识大胡子,又多说了两句,“我呢,是闵舟山二当家。大胡子,就是我们山头的大当家,总瓢把子。”
闵舟山,绿林之首,纵横南北江湖。
叶弯弯口中的大胡子,想也是一方人物。送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寻常之物。
顾清宴将细竹管交还给她,“东西收好,别乱丢,别乱送人。”
“怎么说的话,跟刘管事一个样。”
叶弯弯扒拉着荷包,无意间露出里面另一样东西——纪温闲送的祥云木牌。
离京时,刘管事专程去珍宝坊定做这个荷包,据说用的上好牛皮。就为了装这两样东西。慎之又慎,磨破嘴皮让她包不离身。
叶弯弯意识不到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也就算了,眼下还有些后悔。防水效果这么好,她当初怎么就没倒出来装些零嘴什么的。
刘管事为她操碎了心,要知道她这么没出息,还随随便便把信号弹送人,只怕会气晕。
顾清宴并没有听清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注意到那块太过眼熟的木牌,一时神情分外复杂。
弯弯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但她对温闲……
前有离京之际的细心备药,现下又有对赠与之物的妥帖收藏。
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能让他清晰认识到,他们之间不止是简单的口头婚约,……还有情谊。
无法用言语描绘的酸涩和疼痛,自顾清宴心口蔓延。
那个藏在心尖的姑娘啊,终是被他亲手推出去了。
强自抑住紧捂胸口的冲动,顾清宴不由暗暗自嘲。
蛊毒缠身,那算的了什么。
明知这份情意无望,不可说。
却心有贪念,舍不下。
噬情入骨,甘之如饴。
他到底,高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