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弯弯听他温声劝哄,泪水像是打开了阀门,嚎啕大哭。
丘扬回忆的时候,越到后面她越不敢插话。她怕一开口眼泪会先落下来,会失去听完的勇气。
她真的不敢相信,顾延之居然有过那么恐怖的经历。
六岁啊,在寒冬猝不及防被人推入御池,当时的挣扎该有多无助多绝望,才会致使他患上重度惧水症,连听到水声都害怕。
顾平满月宴那日,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心里很苦吧,应该比他喝过的所有药都苦。
志在疆场,而不能习武,是给天之骄子顾延之最为沉痛的一击吧。他甚至只能封锁志武院,选择逃避。
健康的体魄,完美的生活,热血的梦想……曾经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那时顾延之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叶弯弯想象不出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泪水都滴落在顾清宴的胸口,渐渐濡湿了大片衣衫。
顾清宴怎么也哄不住,手足无措。
银光想上前,灰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师兄这是做什么?”
“主子为难,当然是帮忙分忧。”
灰羽啧啧叹道,“分忧?难不成师兄打算牺牲小我,让弯弯姑娘扑到你怀里哭?”
“别胡说!”
正巧顾清宴听到声响,目光飘过来。银光连连摇头,表示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把二人分开罢了。
分开?
灰羽无奈地笑了,“这事可不是你我能掺合的。师兄啊,你也太单纯了。”
“那,那也不能任由弯弯姑娘这么哭下去呀……外面的人听到,还以为府里在杀猪……”
“杀…猪…?哈哈哈――”
师兄实话实说的性子,有时真是傻得可爱,灰羽没忍住笑了起来。忽觉周遭一冷,接收到来自顾清宴的死亡凝视。
灰羽:……
一时大意,他竟忘了主子尴尬的处境,还陪着师兄作死。
哎,跟这二愣子待久了,果然容易变笨。
他可不想等主子腾出手后,来个公报私仇秋后算账。祸是师兄招惹的,将功赎罪自然也要算上他一份。
灰羽揽上银光的肩,“师兄啊,其实女人哭很好哄的……”
银光喜道,“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师弟说了,师兄你也未必敢做。”
灰羽拍了拍他的肩,言语暧昧,看的人却是顾清宴,“这事有两个办法,第一呢,亲她。一次不行来两次,亲到她没心思想别的,自然就不哭了。”
顾清宴亦知晓灰羽是故意说与他听,不过,这第一种方法……他选不得。
银光看向缠在一起的两人,弯弯姑娘一脸眼泪鼻涕,主子喜洁,怎么下得了口。
于是,他说出了顾清宴的心声,“那还有个方法是什么?”
“第二个方法嘛,需要些技巧。”
灰羽顺势揽着银光转过身去,一起慢慢向外走,手滑向他的后背,“哄小孩见过吧。女人哭起来,就当孩子哄。轻轻拍打她的背,时不时往下顺顺,说话像我一样,要温柔,慢慢她的身体会放松,会觉得累,自然没力气哭了……”
“师弟,说就说,你动手动脚作甚。”
“还真当我是在跟你说?主子后面看着呢。”
银光回头瞅了一眼,顾清宴看的还真是这个方向。
灰羽懒洋洋道,“瞧见没?你要不配合,到时候主子没学会,咱俩就等着跑苦差去。”
“配合,我配合。”
“这才对嘛,师兄若觉得师弟占了你便宜,师弟也是愿意负责任的。”
顾清宴见二人越走越远,低头看了看哭得打嗝的小人儿,犹犹豫豫伸出双手环住了她。
纤瘦白净的掌心落在哭得一抖一抖的后背,轻轻拍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低语着,“弯弯乖,不哭不哭,弯弯乖,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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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拍打手法生疏,他轻柔的嗓音却很加分。在他的安抚下,叶弯弯渐渐哭声小了,时不时抽泣两声。
叶弯弯靠向顾清宴的肩头,双手缠上他的腰身,嗓音沙哑却固执,“我不要水池了,不要了。”
总算开口说话了。
顾清宴悄悄长舒一口气,顺着话道,“管事在我回府后提过此事,我刚才到志武院找你,你不在……”
“我去了丘府,丘三哥什么都告诉我了。”
说着话,叶弯弯又忍不住哽咽。顾清宴稍稍后退,看向她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所以,惹哭你的人是我?”
叶弯弯哭的时候惊天动地不管不顾,此时被他追着问,打了个嗝,支支吾吾不大好意思承认。毕竟哭得像杀猪什么的,确实丢人呐。
“不要为我哭,不值得。”
顾清宴心里很不是滋味,从袖中掏出绢帕,温柔拭去她哭花的眼妆,“不管你是怜悯我悲惨的过去,还是出于你内心的歉疚,弯弯,都不要因为一些已经发生了也无法改变的事掉眼泪,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区区一座水池,我辅国公府还容得下。”
想他初涉官场,也并非平步青云。查人命要案,自是明刺暗杀不断。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藏得再深,亦有不少人挖出他的过去,知晓他惧水,利用这一点试探。
叶弯弯曾问过他,灰羽他们说的‘有人碰过他的衣服,第二日尸体漂浮在水上’是不是真的,他回答说是。的确,那是在调查一起上至州府下到知县均涉其中的瓷器造假案时发生的事。
当时州府设宴款待,却将他安排在湖中庭院,并派了一名女子前来,说是侍寝,实际是想验证他是不是真的惧水。
那晚伴着他的是浪花拍打石柱的声响,是他躲在床角颤抖的身影和额角冷汗,以及一具凉透的女尸。
谁也不会知道,当初连浴桶都不敢走近的顾清宴,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强大到完美隐藏起缺陷,游湖赏景、设宴船坊……他用笑意掩盖着内心恐惧,一次次打碎不怀好意的试探。
如今说他惧水,没人信的。
这些往事,叶弯弯自是不必知晓。她只需知道,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够了。
“可我听说,后来你下令夷平过怡神院水池两次。上一次,就在四年前。”
“那又如何。”
顾清宴收回绢帕,看她那被眼泪冲刷后糊了一脸的胭脂都已擦得干干净净,轻声笑了下,小圆脸白里透红看起来顺眼多了。
“弯弯,顾二想错了。夷平怡神院水池的事,跟我惧水没有关系。”
顾老夫人不让顾平习武,亦不准顾清宴为官。顾清宴一意孤行,十三岁入仕,可心底还是想得到顾老夫人认可的。顾老夫人却趁他会试在怡神院修造了水池,陪着顾平在池边撒饵逗鱼,其乐融融。大概是嫉妒吧,当时一气之下,他以府令为由头夷平了水池。
第二次则是他的疏忽,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接近顾平。顾平年少气盛,正处挑战权威的叛逆年纪,哪经得起小厮鼓动。小厮在受刑过程中,咬碎毒囊自尽,居然还是行挑拨之事的绝密细作。幕后主使想离间他们兄弟感情,若不是发现的早,顾平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带歪了都不知道。
夷平池塘,不过是顺着幕后主使的意,传达一个信息,‘你派的人死了,但还是有效果的’。目的当然是鼓励幕后主使继续努力,好顺藤摸瓜将人揪出来。至于让顾平看到尸体,除了让戏码演得更像,也有对顾平不长脑子的怒其不争,顺手给个教训。
呃……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厚道,对不住顾平,但叶弯弯听完,心底忍不住庆幸,还好顾延之的惧水症没有到‘埋金鱼,施鞭挞’的地步。不过当年他严重到‘闻声惊梦,夷池禁造’的症状,如今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叶弯弯犹豫再三,“那你现在…还害怕水吗?”
顾清宴下意识勾起唇角,顿了顿,想到眼前的人是她,笑容又逐渐收了起来,轻声道,“怕,但能克制。”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揪住,拧成一团,隐隐发疼。叶弯弯向前一步,撞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不撒手。
“不要水池。”
脑袋闷在他胸口,隐约能嗅到竹叶的清香,她瓮声道,“顾延之,在志武院种竹吧。凉快,绿油油的好看。跟你的思远院一样。”
真是…说了也听不进去……
能拿她怎么办呢。
本就是他,想让她做自己。
顾清宴叹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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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再来时,叶弯弯仍抱着顾清宴,好似这个姿势从未变过。若细看,却略有不同。叶弯弯如柳枝条,依附着顾清宴,端的是柔软多情。而顾清宴的神色也不似方才无措,更像是无奈,又带着丝丝宠溺。如此温馨的画面,实在让银光不忍打扰,进退两难。
“何事?”
顾清宴瞥见他站在拱门处,踌躇不前,主动问出了声,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人儿。
这一看,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难怪推她不开,问她不答,叶弯弯阖着眼,一脸酣睡之态,竟是拿他当了靠枕。
“主子,长青药居罗管事来了,在院外等着。”
“罗叔来了?!”
似是被打通任督二脉,叶弯弯迷糊中想起托顾平去办的事,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顾清宴怀里忽的一空,叶弯弯已跑到了银光那边,晃着小脑袋四下张望。
跑得倒挺快。
顾清宴若有所觉,低头瞧了瞧,又是悄然叹息,“人还在外面,你慌什么。方才…睡得可舒服?”
叶弯弯回味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她本来只是单纯地想多抱会儿顾延之,谁知道抱着抱着,就开始犯困。倦意袭来,她便打起了瞌睡。
不过,看到顾延之胸前又多了一滩不明液体,叶弯弯心虚呀,抬腿就溜,“我去接罗叔进来……”
“弯弯――”
“啊?还有事吗?”
叶弯弯回头那一刻,大眼睛眨啊眨,很是无辜的表情。
顾清宴指尖落在唇角,点了点,“口水擦擦。”
叶弯弯微愣,手摸到嘴边,脸嘭的躁热起来,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掉头就跑。
顾清宴眼里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他活动着僵硬的身体,“银光,准备一套衣服来。”
“喏。”
银光不是没瞧见顾清宴的狼狈,是只能装作看不见。毕竟这是他到主子身边后,见过的最邋遢的形象。
肩头处沾染着胭脂,胸前衣衫半干未干的,是泪水,至于那显眼的一小块水渍,应该是口水,腰身两侧的衣衫,褶皱横生。
弯弯姑娘的破坏力,和主子的忍耐力,绝对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