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寻常中毒处理及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这银针刺得深了些,毒亦霸道,放血只暂缓了它在叶弯弯体内扩散的速度。
顾清宴眸光一沉,“银光――”
就在他音落的瞬间,银光已拔出剑,横在二毛的脖子上。
“还不快老实交代,毒针是哪儿来的,解药在哪?!”
“不是,不是我。我怎么会害老大!珠宝拿走后,小民担心招来麻烦,只顾着藏起来了……”
二毛面色慌张又焦急,不似作假。顾清宴眉头微动,电光火石之间,似有什么即将被揭开。
他却已顾不上,“银光,灭虫粉的化解方子,速速寻来!”
事态紧急,银光拱手领命,径直跃出窗外,踩上房顶向药铺而去。
叶弯弯好歹也是药商之女,扯上顾清宴的衣袖,指了指自个儿的嘴巴,又做着漱口的动作。
顾清宴意会,“二毛,去备壶水来,要快!”
二毛点头,急急向外跑,半路见一胖子托着茶壶慢悠悠地走着,直接上手抢了来。
京兆尹傻眼了,反应过来十分火大,一路紧追。
身子胖,自然跑得慢些。到了地方,京兆尹已是气喘吁吁,“小贼,连本官的东西都敢抢……”
叶弯弯漱了口,也不担心咽下有毒的唾液了,口中亦是清爽不少,大着舌头道,“浓锵东艺呐,不驼,学得挺哙。(你抢东西了,不错,学得挺快)”
好在二毛是听懂了,指了指她手里的茶壶,又瞟了眼京兆尹。
顾清宴瞧着京兆尹是格外碍眼又呱噪,“方才查案不见朱大人,怎么现在有空了?”
听叶弯弯的声音,她的舌头已出现麻痹症状,手臂上的筋脉也隐隐泛黑,有向心脏方向延伸的迹象。银光怎么还没回来?
京兆尹看清茶壶在谁手中,再一听这话,顿时冷汗津津,后悔不迭。还未想到说辞,忽见一人翻窗而进,小心肝更是吓得一颤颤的。
银光递上药瓶道,“大夫说专解小儿误食杀虫之毒,一次两颗。”
她才不是小孩呢。
叶弯弯倒出三颗,和水吞服。舌尖渐渐泛出苦涩,恶心反胃和头晕的症状,似乎也有所缓解。
“如何,可好些了?”
顾清宴温和的声音入了耳,在叶弯弯还未完全清醒的脑袋里飘来荡去,心脏又乱了章法。
“好像,还得缓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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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盒里的毒针经过查验,果真沾染了灭虫粉,极有可能是凶手作案后遗落。
毒针杀人,伤口确实会很小,但不至于几次查验都没发现,除非遗漏了哪里。
顾清宴再次上前查看尸体,有了怀疑的凶器,注意点自然有所不同。很快,他发现了一个极细的针孔,位置明显又隐蔽,确实容易让人忽略。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这起毒杀案,终于离水落石出不远了。
顾清宴召来掌柜,“你这客栈,可有通医术之人?”
顾清宴身旁便是叶弯弯,刚解了毒,面色还有些苍白。
掌柜猜大夫应该是给叶姑娘找的,许是突发了慢性病症。
“前段日子,人字号住进了一位孔大夫,医术高明,就是诊金贵了些。他的回春三十六针,在民间很有些口碑,大人见见?”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难道这位大人是嫌诊金贵了?听说有的人钱财不缺,却吝啬得紧。瞧这位大人年纪轻轻,对叶姑娘多有维护,不像是这种人呐。
掌柜的困惑,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想了想,“专业的大夫再没有了。不过……周游周学子善针,草民的风湿腿经他诊治,疗效很好,若是针灸,大人不妨找他看看。”
周游?
这人之前指认过莫胡为,顾清宴对他有点印象。
封锁线解除,众人聚在一起。
掌柜介绍道,“这位就是孔大夫,这位是周学子。”
孔大夫两鬓斑白,约莫五十多岁,举止有些怪异,细看之下,才发现是跛脚。
而周游身材瘦弱,见了礼后也不多话,手脚拘束,似乎整个人习惯了蜷缩成一团。
“本官近日拾到一根针,二位瞧瞧,可有眼熟的?”
银光摊开放在布巾上的银针,那孔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摆手道,“这针,不是老夫的。”
叶弯弯奇道,“你都没看看针袋少没少东西,怎这般确信?”
孔大夫掏出针袋,哗啦打开,金光闪闪,亮瞎众人的眼。
“哇塞!传说中的金针,孔大夫,你可真有钱。”
叶弯弯的小手差点就摸上去了,孔大夫一把拍开,傲娇地收了起来,“这是老夫的病人所赠,小丫头,自己有钱不算本事,有本事的让别人给你花钱。”
“厉害,厉害。”
孔大夫用的是金针,自然和布巾上的针无关。
周游细细瞧了瞧,意外道,“这正是学子近几日不小心丢失的银针,想着不打紧,等科考过后再补齐。怎会被大人拾得?”
倒是嘴硬。
“周学子何处丢失,本官就是从何处拾得。本官已查明案情,周学子此时认罪自首,还有轻判的机会。”
“既是丢失,哪还记得地方,学子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叶弯弯哪懂他们说的文字游戏,见顾延之都揭穿了,也不用再憋着,破口大骂道,“干了坏事还不敢承认,没本事,就别干呀。还没有公德心乱扔东西,我小命差点儿就没了!奶奶个腿,以为你是个怂包,结果是脓包,坏到流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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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遇上兵,有理尚说不清,更何况是不占理,周游涨得脸色通红。
“你,你…不可理喻!圣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诚不欺我。”
介于此处引用了名句,文化不高的叶弯弯也没听出哪里不对。
顾清宴一拍茶几,冷声道,“周游,本官给过机会。你要证据要道理,本官就让你死个明白。”
最开始,顾清宴是没注意到衣柜,随着案情进展,厨子杀人、石生偷印章、二毛盗珠宝一件件揭开,由始至终无人提起的柜子就显眼起来。
也许柜子凌乱,根本不是因为翻找东西,而是为了掩盖藏过人的痕迹。
因为这一切的发生,时间串联太过巧妙。从作案的时间段推断出,凶手应该是早有预谋地藏在了柜子里。
案发当晚,莫胡为摔门而去,不久石生前来找仇飞饮酒,为偷取印章下了蒙汗药。
石生离开后,躲在柜中的周游出来,因房间昏暗,拿了夜明珠借光。周游将灭虫粉倒进酒杯,浸泡银针,最后银针刺入仇飞脸侧的黑痣,直通头颅。
杀人后,出于莫种原因周游走到了窗边,手中银针不慎掉落,因太过细小,又担心伤到自己,只得挑了长桌上几个可疑的盒子扔入河中。
随后,为混淆视线以防万一,他又将杯中的毒药倒入酒壶,欲嫁祸石生。布置好极具迷惑的现场,周游匆匆离开。
更具巧合的是,二毛前来盗窃珠宝带走毒针,无意间掩盖了凶手痕迹,案情变得扑朔诡谲。而厨子酒后泄愤,更是让这起毒杀案完美藏匿起来。
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顾清宴抽丝剥茧,仿佛亲眼目睹了整个案发当晚的事情一般。周游听得心惊,面上却作惶恐之态。
“大人,学子怎敢做出如此恶事。难道只因一根丢失的银针,大人便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学子身上不成?”
顾清宴指尖敲着桌角,缓缓道,“小小投毒案,还不值得本官费心思歪曲事实。你的成败,都在这银针上。”
仇飞的尸体几乎看不出破绽,加上凶手隐瞒作案手法很完美,这是毒杀案错综复杂的成功之处。
而这一系列举动的背后,恰恰证实了只有周游才做得到的事。
疑点有三。
一,周游身材瘦弱,符合藏在衣柜的条件,且会施针。
二,死者黑痣处针眼极小,且只有一个,没有多余表皮破损的情况,说明凶手手法十分专业。
三,蒙汗药只能致人短暂昏睡,且期间受到刺激随时可能醒来,偏偏死者中的是灭虫粉这种剧毒。顾清宴检查尸体时,死者指甲却没有断裂或者污垢的迹象,面部也无中毒的痛苦神情。死者生前没有任何挣扎,浑然不觉。这足以说明凶手是个用针高手,对穴位以及快速致命有很深的了解。
银针普通,却不是人人会用,用到极致,方能杀人无形。
这么隐秘的手法,随随便便一个人捡到针就能做得到,那普天之下,还要医馆干嘛。
顾清宴直指要点,周游心知败局已定,耗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干脆利落地认了罪。
“宁坐千金堆,不换阎王顾。都说这天底下贪不可怕,但凡染血,顾大人盯上的就没一个逃得过。学子周游,今日受教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万没料到,平日里只知埋头苦读,性情孤僻的瘦弱学子,竟谋划了这桩毒杀案!
案情水落石出,天仇帮哪里再忍得住,仇七上前就是拎起周游,“奶奶的,居然是你小子!活腻歪了,敢给仇爷下毒!”
周游脚不沾地,面色涨得通红,却是冷冷道,“放我下来――”
“还敢瞪眼,老子揍不死你……”
仇七的拳头朝周游挥过去,却猛地中途垂了下来,抓着他的另一只手也随之松开,整个人痛得打滚。
周游跌坐在地,指间赫然是一排银针,“谁敢过来,我要他的命!”
天仇帮众人怒目而视,却心有忌惮。京兆尹更是直往后躲,嚷着捕快将他包围。
周游自知困兽之斗,不过得片刻喘息,仰天大笑道,“人是我杀的又如何?他该死!你们一个个,被蒙在鼓里瞧热闹的样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仇飞当初在柒州就没少欺辱他,到了帝都还是毫无收敛。那天他实在气愤难忍,趁机偷溜到了仇飞房间,躲在柜子里,想找机会教训仇飞一顿。
谁知,那晚他却听到了太多的秘辛,太多的不公。
一切,就都变了……
周游一反常态,举止更是猖狂。
“仇飞在柒州不过一个无赖,凭何拿州试第三?你天仇帮,可敢说!我周游一身才学,遇人不淑,州试遭遇不公,尚且搏上一搏,身为州试榜首的你――莫胡为,你又做了些什么?哦不,你什么也没做,哈哈哈,州试第一,不过尔尔!还有你――石生,口口声声称自己无辜,被你们这些满身铜臭压在脚底无出头之日的寒门学子,难道生来就有罪?!至于你――”
周游一一责问在场的人,最后直指顾清宴,“鼎鼎大名的顾寺卿,我今日说出毒杀仇飞的缘故,你可敢彻查!”
顾清宴眯了眯眼,未及答话,半空忽的射来一物,周游捂着后颈猛地倒地,嘴里溢出血迹。
“银光,要活的――”
“喏。”
银光寻着暗器方向追去,顾清宴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却是很快到了周游身边。
“你可还有话要说?”
周游捂着脖子的手不断有血从指缝渗出,他喘着粗气,已是强弓末弩,“我杀的,是该杀之人,虽死不悔。不过是死的时辰,来的早了些,他们怕了,顾寺卿,你可敢……”
“查”字还未出口,周游终是断了气。猩红的血,顺着他垂落的手掌滑落在胸前,衣衫尽染,好似绽开了一朵墨莲。
“你不该,这么急的……”
一声叹息,在顾清宴合上他瞪大的双眼瞬间,消弥在唇齿。
银光很快回来,到了顾清宴身边,低声回禀道,“主子,银光无能,那人在逃窜过程中,坠楼身亡了,查不到身份。”
“罢了。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顾清宴回了座位,淡定地喝着茶,在众人窃窃私语中,看了一眼京兆尹,“案犯死前已经认罪,真相大白。朱大人,你不结案还在等什么?”
“哦,哦!结案,下官这就结案。”
京兆尹揩着一头虚汗,这都叫什么事,案子刚破,凶手就当场被暗杀,幸好,幸好顾寺卿没让他再接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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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之期未至,清风客栈已接连死了两名学子,大多数人都不想沾染这晦气。官兵撤离后,纷纷要求退房。
一时,清风客栈冷清无比。
客栈小二清洗着地上的血迹,止不住地叹气,连带叶弯弯瞧着,心口也有些闷,“顾延之,我之前觉得吧,周游这人挺讨厌的。”
“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胸口有点堵,周游讨人厌是讨人厌,可他…也挺可怜的。”
“人各有命,多想无益。”
顾清宴斟上一杯茶,放在一旁的空座处,“莫学子,你说本官说的对不对?”
“寺卿大人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都说患难见真情,莫胡为是客栈杀人案后,第一个支持她相信她是无辜的人,叶弯弯现在怎么瞧他,怎么亲近。
见他走过来,自个儿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大半地方,拍着板凳招呼道,“莫胡为你来了,坐这儿,坐这儿。”
莫胡为笑了笑,正欲落坐,顾清宴却是指着另一处道,“茶已备好,莫学子还是坐这儿比较好。”
顾寺卿看人的眼神,向来都这么压迫力十足?
莫胡为还没来及开口,叶弯弯已是挪了杯子,放在自个儿的旁边,“站这么久不嫌累?一个杯子,拿过来就是了。”
顾寺卿的面色,似乎更不好看了。
莫胡为干笑两声,坐在顾清宴刚指的座位,拿过茶杯饮了一口,“坐这儿挺好的,方便欣赏欣赏河景。”
叶弯弯耸肩,“真不知道你们读书人脑袋都想些什么,天天看河景,也没见看够。”
顾清宴拎起茶壶,递给叶弯弯,“没水了,去厨房烧点来。”
“客栈不是有小二,我还想跟莫胡为说说话呢。”
顾清宴瞥了眼正在拧抹布上的血水的小二,“你确定小二现在去烧的水,你喝的下去?”
“呃不了,不了,还是我去,我去。”
叶弯弯抱着茶壶,老老实实向后厨走去。
“莫学子找本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游死前所言,寺卿大人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在下此来,是为说两件事。也算是,对得起周游的怒骂了。第一件,仇飞死的当晚,我二人闹翻,全因仇飞想让在下为其科考舞弊。第二件事,公堂之上,京兆尹中途接到师爷的纸条,而后急于结案。希望这些,能帮寺卿大人上一二。”
顾清宴摸着杯身的花纹,玩味道,“你凭什么以为,本官会多管闲事?”
“寺卿大人身居高位,又有破案之能,伸张正义之心,此事若有人能办,非大人莫属。”
顾清宴睇了他一眼,笑道,“本官坐高位,是来驱使他人为我做事,不是替无关紧要的人强出头。人各有命,多想无益,本官刚说的话,莫学子这么快便忘了?”
莫胡为愣了愣,终是被他嘲讽意味十足的眼神激怒,起身甩袖而去。
“是在下打扰了。”
瞧着他的背影,顾清宴微微摇头。
周游的前车之鉴犹在,怎还这般沉不住气,难道他看人也有走眼的时候?
没一会儿,叶弯弯回来了。
她放下水壶,奇怪道,“刚才我遇到莫胡为,他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客栈的里间光影暗,没准你看错了。”
“是吗?”
叶弯弯也没太在意,转而殷勤地给顾清宴续了茶水。
顾清宴拂拂水面漂浮的茶叶,看了她一眼,“有事直说。”
叶弯弯堆出一张笑脸,对对手指道,“是这样的,二毛不是把银子分给清平巷的百姓了吗,我现在没钱还莫胡为付的房钱,所以你能不能……”
“又想打劫我?”
“不是不是,这回是借。等商队到帝都了,我就还给你。”
大概在叶弯弯眼里,打劫和借,只有还不还钱的区别了。
顾清宴莞尔,倒也不在乎这点银钱。
“那你自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要不你多借我点儿,我在清风客栈再住一阵?”
还住这里?
也对,科考盛事,帝都房源紧俏,客栈、寺庙、书院都住满了人。也只有出过命案的清风客栈,尚能供人落脚了。
不过,他可没见莫胡为有离开这间客栈的打算。
顾清宴沉吟一番,“河边湿气重,你身上的毒刚解,不适合再住这里。你把银子还了莫胡为,跟我回辅国公府。这样一来,银光他们帮你查叶家药铺有什么进展,告诉你也方便些。”
“我就知道顾延之最好了,找银光拿银子去咯。”
周游的死对莫胡为刺激不小,加上方才的事,难保莫胡为不会做出一些过激之事,招来祸患。而叶弯弯心思单纯,莫胡为又有恩与她。
这种情况下,他二人若住在一个屋檐下,对叶弯弯来说,并不是好事。
顾清宴不紧不慢跟在叶弯弯的后面,临出客栈时冷漠地瞥了眼人字号的方向。
“她不懂,人情债是还不完的。而我,只放心她跟一个人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