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顾阎王,以其力挽狂澜之功,封侯拜相亦不为过。他已世袭辅国公,自无需封爵。而官至大理寺卿,若再升,唯有丞相一缺可与他匹之。
问题就在这儿。
张义恩尸位素餐,恶行昭彰,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连着丞相职缺之事,都成为分外敏感的话题,一时半会儿也提不得。
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私下跑去探询顾阎王的意思,只得了“听凭圣意”四个字。
这话传到群臣耳朵里,就更没人敢瞎提议,徒惹少帝不快。
是以关于顾阎王的封赏,群臣甚有默契,个个闭嘴不提。
不过避开这位,另一位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如姑娘所言,你等所属先帝私人军队,可有凭据?”
问这话的人是刑部尚书。
许是叶弯弯站在顾清宴身侧,刑部尚书问话时破天荒扯了个笑脸。生怕吓到小丫头,回头某人找他麻烦。
叶弯弯从腰侧勾出一枚玉珏,手掌颠了颠,“我爹说这是先帝留给他的。另一枚应该在皇室子弟身上。”
别说这殿中群臣。
连她自个儿都没想到,她爹居然是什么神秘军队首领。而她随手拿来玩过,最后又被她爹随手捡回去的大龙,还有这般来历。
礼部尚书上前,取了双龙玉珏端详。
须臾,他将玉珏奉于掌心,恭敬禀道,“回今上,此玉的确是先帝昔年贴身之物。”
“呈上来。”
有宦官快步走下白玉阶,小心翼翼捧着双龙玉珏送往龙案。
视线掠过面色无波的顾清宴,刑部尚书再次看向叶弯弯。
身份证实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有件私议颇多之事,他不得不提。
刑部尚书斟字酌句,慎之又慎道,“你等立下大功本该封赏。却有传闻,叛乱平定三日不到,叶姑娘带来的万余将士,一夜间消失无踪。”
“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假的便也罢了。
若真有其事……
往小了说,是军纪散乱。
可往大了说,是藐视朝廷!目无君主!
刑部尚书忍不住替叶弯弯捏着冷汗,眼角余光注意到顾清宴蹙眉。额角青筋猛地一跳,冷汗真真切切瞬间从刑部尚书脑门滑落。
他娘的,叛乱都平了,局面反倒越发混乱。这叫什么事?!
活阎王要真跟着掺合,到时可就谁来都没法儿收场了!
顾清宴不知刑部尚书的腹诽,却也明白他若插手,稍有不慎,事情只会适得其反,变得更复杂。
是以虽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早有所料,他也只能静观其变。但事到临头,终究难掩担忧。
悄然瞥了瞥叶弯弯身后。杨老面色淡淡,毫不见慌乱。
顾清宴出走的耐性慢慢回笼。
看来他所料不差,叶家确实有预想到这种状况的发生……
且先看看。
如若杨老应对不及,他自不会再旁观下去。
至于今后事情会朝着怎样的方向走,顾清宴尚不能确定。不过他能确定一点,他的今后,是要和小姑娘连在一起的……
这就够了。
官场上的风云诡谲,叶弯弯哪里会知晓。
不觉这话题有多危险,她实诚道,“是有这么回事。”
大胡子他们不想留下来,说天高皇帝远才快活。一个个连夜换下盔甲,混散在百姓中出了城。
儿时教过她功夫的几位师父,则想游历山川。除了杨老,也都三两作伴潇洒离去。
若非见过他们上阵杀敌的样子,叶弯弯也很难相信,她的武学师父,不仅仅是她爹的朋友。而她的结义兄弟,更是披着劫匪皮的兵。
尽管看起来,他们更乐得当钓鱼老叟,当一方劫匪。
不过想想她爹叶天遥,宁可在家陪娘亲陪弟弟,也懒得动斧动刀。叶弯弯又觉得这样也不奇怪。
倒是这些当官的,反应奇怪得很。
问问题的是他们,现在一个个闭着嘴,大气儿不敢喘的人也是他们。还有那个什么刑部尚书,老是偷看顾延之。
白玉阶上,旒冕冠后。
慕容祈神色莫辨。
城门被破时顾清宴告诉他,慕容亥寻觅过的那支军队找到了,或将成为一支奇兵。他曾欣喜若狂,视若救星。
但现在……
这支军队来无影去无踪,根本不在掌控之中。
指腹拂过双龙玉珏,慕容祈缓缓合拢掌心。金口一开,打破了殿内静默而紧张的氛围。
“玉珏为真,率军平乱亦为真。朕既已知晓来龙去脉,怎能慢待。”
目光落向大殿,他紧握玉珏,尽量不去在意叶弯弯身旁之人,“不知将士们现驻扎何地?朕欲调诸位回京,安享太平。”
叶弯弯仰起头。
没等她看到龙案,脑袋就被一大掌不轻不重按了下去。
杨老收回手,敛眸禀道,“回今上。昔年先帝有言,太平之时我等为民,战则成兵。九州之大,我等皆可安身,并无军营。”
“今上体恤,我等铭感五内。惟愿临启昌盛,以谢天恩。”
贤治十七年的中原之变,风传过一阵儿有支“乱世出平则退”军队的事。倒与如今情景相合。
而杨老的话更是一语双关。
太平为民。
这是先帝许诺的特权,即便慕容祈贵为皇帝,也越不过去。
惟愿临启昌盛,以谢天恩。
将士们都盼着天下无战事,平平淡淡做个小老百姓。
甭管慕容祈说的是真是假,在打什么主意。杨老一番话下来,他再也没有立场去左右叶家手下的兵。
若想来硬的……
人早都跑得没影了。上哪儿找去。
至于叶弯弯,她身后有一支军队。谁又敢动小姑娘分毫?
念及此,顾清宴心神微微放松了些。
这会儿群臣的目光都在杨老身上,他看过去也不显眼。眼底隐含钦佩之意。
未雨绸缪,进退有度。
不愧是军师。
慕容祈看着手中玉珏,沉默须臾。终是无奈松了口,“既如此,朕也不便勉强诸位。”
话音一转,他带着最后的倔强道,“不过叶姑娘于危难之际传送密旨,宫变当日亦护驾有功。朕该封赏。叶氏弯弯上前听封――”
听见自个儿名字,再想到方才看过的受封场景。叶弯弯稀里糊涂迈出一步,依样画葫芦揖手作礼。
慕容祈不容拒绝的口吻,响彻金銮大殿,“叶氏弯弯忠勇有加,屡立奇功。现封其为怀化大将军。”
怀化大将军,正三品。
可掌兵十万。
虽说临启开国以来,确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不过担任武将,还是如此重职,叶弯弯却是头一个。
群臣无不讶异。
但要说谁最惊讶,莫过于叶弯弯本人了。
“将军?还是大将军?!”
叶弯弯侧首,看向顾清宴。
杏眸圆瞪,嘴唇微张。
其实她是保护他来着。
只是当时慕容祈也在一块儿,她顺手帮着挡过几次叛军,这就护驾啦?
一顶官帽砸下来,叶弯弯瞬间感觉人生到达了巅峰。
她,闵舟山二当家,要当官啦!
继叶弯弯封将不久,顾清宴也官拜丞相。
据说少帝私下提了三次,磨了七天,甚至微服登门辅国公府,这才说动顾清宴。
朝野民间,一时引为君臣佳话。
又过去数天,到了张义恩斩首的日子。
齐菀儿一身道袍,背着琴,手执拂尘,在法场观刑。
她混迹人群,衣着风姿却甚是出众。引来侧目。
起初不少人纳罕,出家人怎么跑到这里来。
后来叛臣张义恩千刀万剐的场景太过血腥,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掩目。有人便发觉这道姑眼都没眨,全程看完这场酷刑,直到张义恩及其亲属人头落地,她才飘然而去。
于是市井间,逐渐流传出“落难千金成道姑,奸相伏诛大仇报”的故事。
这些齐菀儿并不知晓,即便知晓,她也不会去在意。
离开刑场后,她到了郊外乱坟岗。
其间有座坟,墓碑铭文什么都没有。
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坟包。
齐菀儿卸了琴,在旁侧席地而坐,捻弦而奏。
一曲毕,她侧眼看向坟包。
“张吉死了。”
“张义恩千刀万剐,九族尽诛。”
“慕容亥,我的仇报了。”
无人应答。
齐菀儿却想到,慕容亥若还活着,此时定会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为她而高兴。也会皱着眉发脾气,为不是他办到的而不高兴。
可惜,他死了。
“我早说过,让你相信顾清宴,你不听。偏要自己找死,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蠢到即便知道她允他进观,是为了利用他报仇,也照来不误。蠢到明明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能和她的爱慕者何录相谈甚欢。
但就是这么个胡乱吃醋的蠢人,造反前小心将她和何录撇清了出去,还将她托付给何录。
收拾好琴负到背上,齐菀儿瞥了眼坟包,“走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来看你。”
坟包上的野花随风摇曳,似是送别,又似不舍。
后来,白云观闭观。
从此不闻琴声。
据说里面住了位女观主,日日只为一人超度。
转眼又到桃花漫野的季节。
山中寺。
自孝仁太子之死真相大白,慕容祈追加其谥号为文和善纯孝仁太子,更加封淳太妃为恭贤皇太后,侍若亲母。
恭贤皇太后依旧留随行宫人于小院外,独自进屋上香。
只是里面已有人在。
罗刹甲连同另外两位兄弟,齐齐向她行礼。
恭贤皇太后有些吃惊,“你们不是……”
外面都传,罗刹卫剿灭不死药人巢穴,无一生还。
罗刹甲明了未言之意,解释道,“是顾大人对外放出的假消息。我等三人还活着。”
当时他们受伤颇重,身中毒烟,没想着还能活下来。
多亏顾清宴请来神医,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前几日恢复得差不多,顾清宴才告知世上已无罗刹卫,从今往后,他们就是自由身了。
茫茫天地间,罗刹甲三人无处可去。便先来这里祭拜先太子。没想到会遇上恭贤皇太后。
“我等愿跟随皇太后,请您成全。”
恭贤皇太后摇头拒绝,“这些年你们为澈儿,为临启做的够多了。”
“哀家老了,你们还年轻。不必拘泥帝都,天下很大。到处走走看看,总能找到你们的归处。”
“莫要辜负清宴那孩子一番苦心。”
春光明媚。
女郎多娇。
正是踏春的好时候。
一辆马车自郊外缓缓驰过。
叶弯弯听到外面嬉闹声,推开半扇窗。只见不远处草地上,小跑着数道靓丽如画的身影,却是在放纸鸢。
仰头望了望空中各色纸鸢,她忽的笑起来。
小酒窝长睫毛,可可爱爱。
“弯弯在笑什么呢?”
顾清宴扫了眼窗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好笑的事。
叶弯弯接过他剥好的干果,往嘴里丢了一颗。笑着摇摇脑袋。
她才不告诉他,她想起了去年在山中寺,放纸鸢突然哭鼻子的事儿。
当时太害怕顾延之被齐菀儿抢走,她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超大声,半点脸面不要。
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但真要让她拿出来说,也是不大好意思说出口的。
不过想到这儿,叶弯弯倒有点儿好奇另一件事儿……
“顾延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顾清宴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取出绢帕,低头慢吞吞擦拭着手心,似是在思索她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抬眸道,“…弯弯你问住我了。”
“想起的每个瞬间,都是喜欢你的心情。”
“也或许,是以喜欢你的心情去回忆。”
“所以现在的我也分不清,是从哪个瞬间开始喜欢你的。”
叶弯弯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特别是他还一脸懊恼之色。
“顾延之你真的是……”
瞪了他一眼,叶弯弯脑袋一扭,面朝窗外。
真的是,越来越会说好听话了。
看不见她一扬再扬的嘴角,顾清宴还以为小姑娘不高兴。
他轻轻扯着她的衣袖,温声软语道,“是我不好。但弯弯你在我的人生里,一直都是特别的。从一开始就是。别不开心。”
这下叶弯弯的笑,都恨不得咧到耳后根。她忍不住摸摸耳垂,烫烫的,一定很红。
偏偏他还学她,可怜兮兮地扯袖口。
怪不得之前顾延之总顺着她。这小动作,杀伤力太大。
“谁说你不好了!”
叶弯弯故作凶巴巴回头道,“你自己也不准说。”
这下,顾清宴瞧清她红得滴血的耳垂。
原来小姑娘是害羞了。
倒是比以前更容易害羞。顾清宴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逗她,遂拱手作揖道,“是是是,小生都听夫人的。”
他言语带笑,叶弯弯顿感脸更烧了。掩耳盗铃般捂着两颊,扒在窗沿吹风,不敢再搭理他。
什、什么夫人。
这才刚出城,离提亲的路都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