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蓁蓁是什么人。
当年她敢违父母之命逃婚,敢义无反顾嫁叶天遥,敢孤胆争下如今家业,岂会真是那莬丝花。
而她的夫君,相伴二十余载,又怎会不知。
他只不过是,愿意把她捧在手心,疼她宠她入了骨。免她忧,免她惧,用心护着罢了。
她这夫君呐,说他憨,有时候却很精明。刚夸他聪明吧,又能发现他粗心到让人无话可说。
早几年,弯弯那丫头继闵州小霸王之后,又混成了什么二当家。总归是在闵舟山,还有叶天遥护着,她只当女承父业,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若连闺女重伤也瞒她,关蓁蓁可就再难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
先前她不提。
一来是相信罗行虎的医术,也从叶天遥的神色中明了,弯弯那丫头没出大事。她心不慌。
二来是时机不对。
那会儿流亡闵州的灾民,太多了。稍有不慎,可能就会瘟疫横行。施医布药,济粮赠衣,诸多事务着实让她分身乏术。等忙过了,又赶上顾清宴他们登门拜访。
是以过去一个多月,她能做的,仅有安排大夫和马夫,好生照料肉多多。
再和弯丫头的马儿一起,等她早日归家。
马厩。
叶弯弯一边喂玉米粒,一边给肉多多顺毛,“所以娘亲早知道了?爹,你这次又要睡几天书房啊,要给送枕头不?”
“嘿嘿,没几天。等你娘看完那本书就可以。嘿嘿……”
“让你糊弄娘亲,这下倒霉……”
叶弯弯幸灾乐祸回过头,却发觉他爹一脸傻笑,不由哑了哑声,狐疑道,“…抽风了?爹?爹”
大嗓门一吼,叶天遥耳朵都炸了,回过神没好气道,“嚷嚷啥,瞎嚷嚷啥。你老子好着呢!”
叶弯弯顿时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老年痴傻。爹你刚笑的吓到我了。”
叶天遥,“……”
去他的老年痴傻,他这是幸福的笑,幸福懂不懂?!
媳妇儿还貌美如花呢,他哪里老了?!哪点儿老了?!!
这不会说话的死孩子,怎么就是自家崽子?
他是该揍一顿,还是胖揍一顿呢?
叶天遥深呼吸,再深呼气,最终大蒲掌呼上叶弯弯的后脑勺,“老子真后悔,真的。老子当年怎么就没再多生一个。”
整天对这么一块糟心棉。
他都怕老的快,真衬不上媳妇儿。
“爹,你现在也来得及啊。”
叶弯弯眨巴了下眼,“隔壁街的宋员外六十多,前年不是照样生了个儿子?你就不行吗?”
你就不行吗……
对上自家崽子纯洁无辜的眼神,叶天遥努力不让自己多想,却还是忍不住吼了回去,“你给老子等着!明年添了弟弟,总有你这臭丫头哭的时候!”
叶天遥气冲冲走了。
看着那道火急火燎,转瞬不见的背影。
叶弯弯手抚肉多多马背,重重叹了口气。
她是说过现在也来得及。
但爹爹这般急切……
难不成忘了,最近他只有睡书房的命?
白昼尽去。
转眼已是华灯初上。
纪温闲约了顾清宴告别。
“听说你退亲了?”
纪温闲动作稍稍一顿,继而斟好酒,递给顾清宴一盏,漫不经心道,“是退了。那小丫头,不禁吓。”
昨晚心心念念的影灯,今早送去都不敢收。
他还能如何。
顾清宴听了,既不好奇,也无喜色。
他缓缓转动着酒盏,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走哪儿是哪儿呗。”
纪温闲饮着酒,笑意懒散,“本公子家大业大。到处走走,查查账簿,看看美人,岂不快哉。”
顾清宴抿抿唇,音色更沉,“何时回来?”
纪温闲微愣,旋即拿起酒盏与他一碰,怨道,“本公子大好的逍遥日子,问什么归期。延之你扫兴了啊,罚酒罚酒。”
不问归期…
还是他自己都不知归期…
顾清宴没再问下去。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再次提壶自斟。
一杯、两杯、三杯……
纪温闲见他已面色微红,一把压下酒壶,“够了,罚三杯就够了。”
这哪是什么罚酒。
作为情敌,他们注定无法把酒高歌“天涯何处无芳草”。
作为好友,彼此却也说不出任何劝阻离开或赠予祝福的话语。
顾清宴饮的,分明是情义两难全的苦闷之酒。
“这是我和小月牙的事。”
纪温闲拎过酒壶,倒是看得很清,“与你无关。也和我们之间的事无关。”
见顾清宴望过来,他勾了勾唇道,“别多想,这话可不是安慰你。”
“本公子怎会轻易放弃。不过是昨晚表白失败,出去散散心,顺便给小丫头时间缓缓。”
纪温闲摇着杯盏的酒,桃花眼一挑,“你说她聪明吧,本公子喜欢这么久,还察觉不到。但你要说她笨,倒也警觉得很,连喜欢的东西都舍得不要。”
战略性离开…
还没死心……
顾清宴不由眉头微蹙,他真是越来越容易心软了。
“你该知难而退。”
顾清宴抬眸,笃定道,“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纪温闲见他神情慎重,不禁笑了,“延之,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但愿我们不会有后悔的那天。”
“以前你是运气好,小月牙稀里糊涂对你有过好感。如今你悔了,但有没有运气,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上你。可就难说了。”
纪温闲的离开极其潇洒。
一手折扇,一手牵马。
披着晨辉,只身上了路。
谁都不知他将往何方,何时再聚。
送行过后,顾清宴也向叶家提出了辞行。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身负要职,久留闵州自然不妥。
“那正好,你把这丫头捎上。”
叶天遥指了指叶弯弯,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天天疯,这么大人都不知道给家里分担点事儿。帝都的九州药行大会,你替你娘去。”
先斩后奏完了,他转向关蓁蓁,怂巴巴道,“孩子大了,就得历练历练。蓁蓁,你别总那么辛苦。帝都老远了,我心疼。还会老想你。”
眼见钢铁化作绕指柔,顾清宴微微垂眼。
这话真是打瞌睡遇枕头。
他本来还琢磨着怎么哄小姑娘去帝都,怎么说服叶爹他们同意。
现下小姑娘能跟他一起走,简直不能更美。
而能将小姑娘交到他手里。或许叶天遥对他的抵触,也没那么深了。
念及此,顾清宴眸中,不由染上几分笑意。
叶弯弯却是来回看着爹爹娘亲,无视他们看似争论,实则虐狗的互动,小眼神分外怀疑,“上回让我去查账,你们也演了这出。结果却让外祖母给我摆相看宴,找郎君。”
顾清宴闻言,当即五指微拢,抬眸望向上首二人。
他毛遂自荐可还行?
两道视线齐齐盯着,叶天遥和关蓁蓁不得不停下闲话。彼此对视一眼,神色均是微微尴尬。
终是叶天遥咳了咳,摆手道,“你这皮猴,帝都哪会有人看得上?我和你娘早想开了,嫁不出去自家养着就是。这回到帝都是正事,好好听你罗叔的话。”
叶弯弯顿时放了心,也不问是什么事。反正跟之前没差,罗叔挑大梁,她刷少东家的身份就可以了。
来自帝都的顾清宴,瞥了瞥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可可爱爱,想养。
临近启程。
叶天遥忽的父爱大发,决定磨磨弯月斧。
但打铁工具在老宅院。
叶弯弯得跑一趟。
她觉得她爹在坑她。
就算之前剜了丁点给顾平做匕首,丑点又不犯法。好好的,弯月斧哪里需要打磨了。
这分明是她爹想对延之哥哥送的玄铁下手,又想跟娘亲腻歪,懒得上趟山。
所以找个借口,走前还要使唤她一把。
自家爹爹,还能怎么办。
跑一趟呗。
就是害得延之哥哥跟了来,叶弯弯有点过意不去。
“我爹真是的。都说了我一个人拿得动,还非要你来。”
顾清宴拎着点心和香烛蜡纸,走在她身旁,温声道,“伯父待我亲近,才会如此。弯弯不必懊恼,我尽力而为便是。”
人来都来了。
事已至此,叶弯弯也只能点点头。
反正有她在,延之哥哥大可不必出什么力。
引着他拐了个弯,叶弯弯道,“前面就到地方了。延之哥哥,我们先去见祖父祖母。”
她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很快又要离开。有机会回山,自是要祭拜祖父祖母一番。
叶家先祖,葬于离宅院不远的竹林。
令顾清宴诧异的是,林中是两坟头三墓碑,且皆无字。
叶弯弯拂去并列墓碑上的落叶,跑到后头除杂草,“我祖母是先去的,祖父逝世后,与她合了葬。听说他们喜欢清静,这碑上才什么都没写。”
顾清宴点了香烛,摆上祭品。听着小姑娘三言两语为他解惑,再看这空白的石碑,便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感慨。
生同衾,死同穴。
视过往纷扰为云烟。
如此情深意重,通透豁达之辈,世间能有几人。
想必这两位先辈,生前也非寻常人物。
抱着敬意,顾清宴跟小姑娘一起上了柱香。
离开前,叶弯弯又带他到了合葬墓下方的墓碑处。
一边除着草,一边解释道,“听我爹说,他在战乱里捡到这人的尸骨。到底是为国牺牲的临启将士,埋在我叶家墓中,总比曝尸荒野好。”
顾清宴的手微微一颤。
他不由想起乱葬岗中遭鸦啄日晒的三万将士,想起父帅的衣冠冢,终是闭了闭眼,“…伯父此为,大善。”
纵使不能魂归故里,入土为安亦是好的。
两天后。
叶弯弯牵着肉多多,扛着升级版的弯月斧,头也不回地跟着顾清宴上京去了。
叶天遥没去送。
他难得坐在书房里,提笔写下一张字条。再走到院中吹了几声口哨。
一只怪异的鸟儿落到他肩头。
叶天遥绑好信,又喂了几粒怪模怪样的米粒。那鸟儿咕咕叫了几声,旋即振翅飞走了。
院中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臭小子。云母愿不愿意出手,就看你运气了。”
叶天遥负手,口中不忘嘀咕上两句。
但转瞬,他便扬起了眉,欢欢喜喜出门接媳妇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