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七年前的那场大战过后,混乱无度的苍阳就成为了弱肉强食,阴谋血腥的发源地。这块大部分时间都灰蒙蒙的巨大荒原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觊觎着东方毗邻的富庶帝国。
而鸦雀岭,就是这头凶兽初现狰狞的一颗獠牙。
才清明了片刻的黄沙校场很快又被一层猩红的雾气所覆盖,这沙场上到处都是已经乌黑干涸的血迹,远远望去,像是一朵妖艳的黑蔷薇。
花朵正中,是被六头白狼死死咬住的少年。
这些体型硕大的白狼如同一团团风雪,带着自极北冰原而来的寒意,将严冬的气息注入少年的骨髓。少年的眉宇挂上了淡淡的白霜,身上的脉络,也逐渐变成了幽蓝的颜色。
白狼的到来让战场上冬意更浓,带着狼头面具的牧狼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伤痕累累,却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的少年,疑惑道:“中了冰狼毒,五脏六腑包括血液都会被逐渐冻结,到这个地步还忍着一声不吭的人我还真没见过,莫非你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少年抿了抿他那没有血色的双唇,用些微嘶哑的声音答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堵山牧狼人,你养的这些专门用来猎杀修行者的冰原狼妖,真是名不虚传。”
“看来你不是哑巴。”牧狼人嘴角上扬,狼头面具下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我也不是瞎子。”
少年说罢,睁开了眼睛。
师爷与少年说话的时候,少年没有睁眼,大汉挥刀劈向少年的时候,少年没有睁眼,后来少年冲进人群屠杀的时候,依旧没有睁眼。如今他被六只狼妖缚住身体,冰毒入体,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牧狼人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紫色的妖异眸子。
那种让人心悸的紫色,好像要把人吸进深渊一般。
与此同时,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少年身上升起,他趋近冰点的经脉中有一股股热流复苏。这些不断流窜,急剧壮大的炽热元气消融了冰狼毒,让那六头把利齿死死嵌入少年身体的冰原狼妖畏惧的松口后退,低声呜咽起来。
牧狼人诧异的看着他豢养的白狼,忽然发现这些狼妖的狼吻竟是已经一片焦糊!
于是他惊惧的望着少年,他看见少年黑发无风乱舞,赤裸的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冒出白烟,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修行者明晓理法,求真问道,共有明道,洞世,尚贤,净晟四大境,每大境又分下,中,上,巅峰四小境。修行者突破一小境,则会五感通明,身魂凝练,而突破一大境,便会脱胎换骨,体内顽症隐疾,旧病暗伤都会回复大半。牧狼人明道巅峰修为,感知已很是敏锐,但突破一大境的神妙之处,他只听人讲过,未曾亲身体会,如今见少年居然在绝境中破境,一时有些失神。
“我从星州一路求战,于轸州参军,至双莲镇,自明道至今两年有余。鸦雀岭一战虽元气尽失,却颇有所得。苟活三十余日,日夜悟道,辅以元气焚炼己身。今日重返沙场,便是要洞察世间,再战八方。”少年声盖四野,宣告着自己获得了新生,也宣告了一些人迎来了终结。
鸦雀岭的校场腥气扑鼻,少年宛如降世魔神。幸存下来的草寇们想退,匍匐着的狼妖们想退,但在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毫不掩饰,肆无忌惮宣泄的元气风暴面前,他们又如何退得。
少年深吸一口气,胸腹响起风雷之声,他双手如劲矢,刹那扼住身旁两条狼妖咽喉。牛犊子大小的白狼在他手中如同弱小不堪的幼兽,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滚滚浓烟带着刺鼻的焦臭从巨狼体内升腾而起,它们沉重的身体急剧的干瘪,萎缩,变成黑黑的一团。就像是刚掌勺的厨子将菜做糊了一般,已然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黑烟缭绕上青天,那是焚狼所起的烟,自然是狼烟。
狼烟起于何方?
狼烟起于大荒。
上一次在边境看到这孤直的长烟,还是当年日暮皇帝御驾亲征,率领八位龙将,连同百万赤龙大军一路西进。时过境迁,一晃眼过了将近二十年时光,如今的狼烟却非当时的柴薪所制。
不知若是当年的皇帝看到这一幕,是否会抚掌赞叹:好一个军中少年郎,破敌屠狼正轻狂!
不过须臾,两条狼妖已经以让人不忍睹目的方式毙命。剩下的四只也没了再战之力,纷纷退回到牧狼人身边。牧狼人盯着少年手中已经干枯的两张狼皮,一语未发,显得有些木讷,但他泛起血光的双眼却表明他正处于暴怒之中。
牧狼人缓慢抬手,摘下一直戴在脸上的狼头面具。面具下是一张野性,桀骜,却异常年轻的脸,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名少年。
“我父亲原本是辉耀座下堵山狼王,母亲是鸦雀岭一普通妇人,我还出生没有多久,父母便双双死在你们日暮的屠刀之下,自幼与这六头狼妖相依为命,如今你痛下杀手,就如杀我血亲,纵使你境界在我之上,我也要让你明白激怒我是什么样的后果。”
牧狼人弯腰伏地,气息变得暴烈。他身上肌肉开始急速膨胀,撑裂衣衫,他的牙齿变成獠刀,交错闭合。无数细小的白色绒毛钻出他的体表,盖住他的皮肤,那条原本已经弯折的手臂,也在一阵筋肉的蠕动下完好如初。
传闻堵山牧狼人养着七头巨狼,他出现时只见到六头,原来他自己,便是第七头狼。
少年紫色的眸子仍旧没有一丝波澜,他弓步架拳,冷声道:“自己也是半个狼崽子,难怪把狼妖当血亲,却把这些年在堵山死掉的人当成畜生。”
“是狼崽子又如何,家破人亡之时,救我的可是山上的白狼。”牧狼人咬牙低吼道:“这副模样,你是第一个见到的,此战过后我可能终生无法修行,但只要能杀掉你,一切都值了。”
“这一战若是你赢了,那自然任你处置,若是我赢了,定要上你堵山,把你的狼窝捣烂,所有的狼崽子,全部扒皮抽筋,暴晒七日,永绝后患。”
“看我宰了你!”少年的一席话激怒了牧狼人,他暴喝一声,腾空而起,几乎是带着一连串残影冲到了少年面前,但是少年更快,只见他屈指成爪,伸手罩住牧狼人面门,以一股巨力阻住牧狼人下冲的攻势,反手将他砸到地面。
牧狼人一声长啸,发力挣脱少年的臂膀,他顾不得自己半张脸已被少年手心的高温毁去,再次扑向少年,爪牙并用,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攻势,狂暴的元气化作无形利刃,将身周数丈的一切事物尽数绞碎。
少年面对牧狼人近乎疯狂的攻势,不退反进,他双拳迸发出黑色的火焰,向着那片元气风暴冲去。二人只攻不守,对手招数不躲不避,全然都是以命搏命的架势。牧狼人每有一爪落在少年身上,必定带下一片血淋淋的皮肉,而少年每有一拳击中牧狼人,牧狼人身体的那一部分都会被诡异的黑色火苗吞噬殆尽。二人你来我往,剧烈的元气碰撞都让四周的墙壁坍塌,大地龟裂。被这两股威压震慑的动弹不得的众人只觉天旋地转,心惊胆战。
这样的缠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牧狼人和少年才从校场上分开。牧狼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有些地方甚至还附着着点点黑色的火苗,同样少年身上也有着数十道可怖创口,有的已经深可见骨。只是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战斗的这般惨烈。
少年平复下有些紊乱的呼吸,让炽热的元气包裹住他身上的伤口,将开裂的口子烧合到一起,避免失血过多。刺啦刺啦灼烧皮肤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少年自己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牧狼人还想说话,张口却吐出一大鲜血,他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用几乎快要变成焦炭的手臂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明道巅峰和初入洞世,终究还是有着天堑之别。
少年检查了下身上的伤口,基本全部都被炙烤成焦黑,他一步一步走到牧狼人面前,抬脚,将牧狼人踩在脚下。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不要杀堵山的那些狼,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牧狼人的气息越发的微弱,眼里也没有了最初的残忍和野性,他艰难的扭头去看不远处那四头低声呜咽的狼妖,褪去猩红的眼里似有水光荡漾。
少年面无表情,他开口,声音比这寒冬腊月还要冷上几分。
“我说过,我赢了,堵山上的狼全部都要扒皮抽筋。”
“你好生恶毒!”牧狼人彻底的绝望,破口大骂起来。
“断脊之犬,还要狺狺狂吠?”少年脚下发力,牧狼人的身上燃起熊熊火光,黑色的火焰释放着高温,却照不亮眼前的方寸。
漫天尘灰飞向天际,只留牧狼人怨毒的声音还在人间回荡。
大战结束,距离校场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一个浑身罩在黑色大氅的身影目睹完整场战斗,准备转身离去,但他只刚刚踏出一步,便不再向前。
只见他漆黑如夜空的大袍忽然腾起无数黑色的烟尘,这些烟尘幻化成数十条大蟒,朝着他身侧一丈的地方咄咄嘶鸣。
“卯大人,还要藏到何时?”黑袍开口说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申大人。”
林间的树枝随着声音的响起,像有了灵智一般纠结缠绕在一起,结成一个巨大的茧。木茧慢慢破开,里面走出一人,此人与黑袍同样装束,只是身材较前者高大许多,最为诡异的是,明明是男子的声音,他黑袍下的腹部却微微隆起,好似怀胎孕妇。
“不过是场寻常战斗,申大人为何屈尊前来观看?”高大的“卯大人”问道。
“原本并无兴趣,只是忽然感觉到卯大人过来了,有些奇怪这穷乡僻壤居然有人能满足卯大人的胃口。””申”答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申大人。”“卯”又把先前的话强调了一遍,“这里确实有一人让我注意很久了,我准备今日再做最后的观察,申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同我一起看看,虽然只是蝼蚁般的洞世境,但着实让人垂涎啊。”
“你说的那人,似乎到了。”
“申”拨下黑袍的帽檐,露出一张冰冷而俊美近妖的脸,他没有去注意校场上多出的那个身影,深邃如星辰的目光落在了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