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午的骄阳刺眼而暴烈。
一支商队顶着高悬的烈日,在峡谷中蜿蜒前行,驮马沉重的鼻息和马夫响亮的长鞭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除此以外,再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被压得嘎吱作响的货车在摇晃中偶尔露出里面的货物,朱红的木箱上映着几抹淡蓝的云纹,表明这支商队从遥远的云里来,正向着日暮帝国而去。
随行的人们眼神疲惫而懒散,由此看来,运送的也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事。
商队领头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抬手拭去正在从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线,看着远方漫漫的路途,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了“川”字。
“见鬼了,这大热天的,一点风都没有,还让不让人活了。”络腮胡男人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咒骂道。
似是老天听到了男人的骂声,山谷莫名袭来一阵凉意,却不像是夏日里神清气爽的那缕清凉,更像是,冬日里有些刺骨的寒气。
但是无论如何。
起风了。
商队停止了前行,都被眼前诡异的天象镇住,大片阴霾从北方的天际席卷而来,如同万千在天空中奔腾的黑骊,厚重的云层裹挟着雷光瞬间遮蔽了烈日的光芒,雷鸣之声不绝于耳,气温陡降,原本还挂在人们眉梢的汗珠凝结成霜,地面泛起一层茫茫的白雾,白昼顷刻化为黑夜。
走了二十余年商路的男人们对这种寒冷并不陌生,这是只有在隆冬腊月才会出现的天气,那时的他们穿上暖和的羊皮袄,戴上抵御狂风的皮帽,给货物和驮马披上厚厚的毯子,在皑皑白雪里举步维艰。可这样的天气,绝不应该出现在这炎炎六月。不少人身上被汗浸湿的单薄褂子被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石,
风越来愈大,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如刀子般锋利凛冽,割得脸颊生疼,跑商的男人们都是生活经验丰富的好手,他们很快想到了应对的法子,汉子们不约而同的挥舞起手中的马鞭,将货车赶动,围成一个圆圈,把人们护在里面,高大的货箱形成一面墙壁,抵御住了大半的狂风,更有眼疾手快的人已经拆了一些木箱,堆在车阵正中,用最古老的法子升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
人们小心围坐在来之不易的篝火四周,一边享受着奢侈的温暖,一边讨论着古怪的天气,络腮胡依旧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
“头儿,我们是不是撞了邪了?”一个光头的男人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一旁的络腮胡。
络腮胡摇了摇头,说道:“这般诡异的天气我真是闻所未闻,我在想会不会是那些大修行者的手段?比如我们云里的那位,不是呼风唤雨,手段通天吗。”
光头听到这话,目瞪口呆,半晌失声叫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络腮胡呵斥道,“我们这支商队运的不过是些寻常货物,算上我们这几十条人命也才多少斤两,那样的存在会盯上我们?你好大的福气啊。我看,多半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正好被卷了进来。”络腮胡说到这里,神情显得有些怅然,普通人在那些修行者面前,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头儿!前面有人!”一个声音响起。
“我去看看。”络腮胡噌的一下坐了起来,他赶到货箱那里,透过缝隙,看到远处的白雾里,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后面竖着几杆高高的大旗。
呼啸的狂风掩盖不了前方沉重的脚步声,商队的人们都挤到了货箱后面想看清楚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所有人都表现的很镇静,多年的经验让他们在事情没有变得明朗之前绝不会轻举妄动。
大片的黑影缓慢靠近,数量竟有千余,风雪中他们的轮廓也更加的清晰,制式的铠甲,丈余的长戟,镶嵌犄角的铁盔,还有大旗上的赤龙图腾,这是一只日暮帝国的军队,难道是专门来救援他们的日暮边防军?
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日暮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且边防军搜索小队的人数也不应该如此之多,那这只军队,到底是干什么的?络腮胡的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他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在他们眼里也读到了同样的担忧。
军队已经很近了,却没有士官出来问话,他们继续前行着,仿佛前面的车阵不存在一般。
轰隆隆的脚步声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击在人们心头,只有十几丈的距离了,络腮胡看着这只军队,猛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张开了他的嘴,满脸的惊恐,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
确实是极可怕的东西。
他看到的,是铁盔里的一张脸,一张只剩下干瘪的皮肉包裹着骨头的脸,那不是活人的脸。后面的军队,也在迷雾中显出了身形,他们的铠甲上尽是斑驳的锈迹,或掉了头颅,或断了臂膀,或少了腿脚,有的早已是一副骷髅,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在前行,这不是日暮的军队,这是来自冥府的阴兵。
真的见鬼了。
这是络腮胡今天应验的第二句话。
这支妖魔军队还在迫近,商人们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越过木箱堆成的墙壁,那群士兵身上的气息阴沉的像是深渊,极寒的温度也让他们脚下覆上一层冰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他们此刻的处境。这句话本是用来形容人行事谨慎,但此刻他们不需要谨慎,因为他们连行事的能力都被剥夺。人就是这样,面对不安的环境时会想要求生,会想要反抗,但当发现自己的力量在所面对的威胁面前微不足道的时候,所能做的,就只有细细的品尝这份绝望和恐惧。
忽然地
天亮了
一道光照亮了墨黑的云层,照亮了风雪交加的峡谷。
紧接着的,是一声仿佛要把苍穹撕裂的悲鸣。
不是悲鸣
更似龙吟
不是龙吟
是神罚降世的雷音!
万千弧光倾泻而下,其中有一道笼罩住了为首的那名骷髅士兵,没有悬念的,那枯瘦的身影宛如扑向灯火的飞蛾,在天威之中湮灭于无形。
更多的雷霆击向地面那支冥府的军队,大片大片的士兵被崩碎,或化为飞灰,远处的雷光照亮了天空,络腮胡才发现目力所及的好几百米之外,甚至峡谷之上,竟也全是这些黑压压的行尸骷髅,一道道劈开夜空的闪电和源源不断的行尸纠缠在一起,人们仿佛置身在天界与冥府的战场。
“旁门左道,祸乱苍生,今日定要让你这妖邪留在这里!”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雷鸣,响彻天空。
与之相对的,是一道嘶哑的声音:“这群家伙活着的时候四处征战,有的匆匆忙忙的结束一生,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我把他们唤醒,再帮我做些事情,顺便让他们多看看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好事么,祸乱苍生,言重了。至于说我是妖邪,哈哈哈,你倒是还有几分眼力。”
天火烧灼着大地,吞没了遍及数里的行尸,本来漆黑如夜的天空又被火光映的绚烂无比,数丈高的火焰连成一片,围起了车阵,零碎的火星弹到木箱上发出“噼啪”的爆鸣,络腮胡看着自己那些面如死灰的兄弟们,哀叹一声,也颓然坐到了地上,整个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不论是那些前行的妖魔,亦或是这从天而降的雷霆烈焰,都把他们的车阵当做了交战的中心,就算这场战斗分出了胜负,众人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你们破开这车阵,之后速速离去。”有声音从天上来,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络腮胡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应该是先前响起的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抬起耷拉着的脑袋,发现车阵中多出了一名白衣男子。
男人身材修长,一头黑发披散在脑后,面容看起来极为俊朗,他一袭白氅及地,大氅下摆用名贵的蓝金线勾勒出片片云朵,那云海之上,赫然是一颗迎着皓月生长的古树。
古树,是檀香树。
络腮胡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把腰身挺得笔直,然后一丝不苟的将单薄的褂子整理了一遍,动作看起来笨拙,却透着无比的庄重,像是在进行着最神圣的仪式。整理完毕后,他缓缓伏地,向面前的男人恭敬的跪拜了下去。
夜影照檀香,穹窿有双月。
这句话,说的是南方云里方圆千万里血脉最为尊贵的两个人,穹窿家族天空之神的血脉:穹窿影月和穹窿檀月。穹隆家族的前任和现任族长,也是当今世界最有权势,最有力量的数位大修行家之一。
络腮胡的手下们也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纷纷跪拜下去。穹窿檀月,天空一族现任族长,在他们眼中无异于神灵一样的存在。
“速速离去,我来断后。”男人看着跪下的人们,摆了摆手。
“大人,前方凶险,我们命贱,万没有让大人断后的道理。”络腮胡和身后的商人们不再因为恐惧颤抖,他们的目光里都迸发出冲天的战意。这些人多数家里世代行商,居住于云里,往来于日暮,做的是日常用品交换的买卖,虽然都是些底层的百姓,但也知道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的统治者,天空穹窿家族的仁慈和良善。都说商人重利益而轻情意,可是络腮胡却明白,能与族长并肩作战的那份无上荣耀,是多少财富也无法换来的。
“但凡我云里子民,行走于天空之下,必受吾族庇护。”檀月挥手,一道柔和的风徐徐而来,托起络腮胡一行,越过车阵的墙壁,向着远方飞去。
原来老天,还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啊。络腮胡想到了先前自己的第三句话,苦笑一声,已被送出了百丈开外。
“你们祖祖辈辈世代居住于我云里,若不能护你们周全,我有何脸面去见家族的先辈。”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众人,檀月轻声低语道。
“檀月族长当真是位仁君,竟为了区区几只蝼蚁的性命在这驭天神术中现了身形,杀了你,你这百里雷云,也就消散了吧。”嘶哑的声音从远方的黑暗处传来,说不出的压抑,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说话人的咽喉一般。
浓郁的死气覆盖了峡谷,带着令人窒息的腐臭,一道凄厉无比的吼叫响彻天空,这声音扯碎了漫天的风雪,震散了无穷的雷霆,就连地面的熊熊烈焰,也都在死气的压制下渐渐熄灭。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檀月周身百丈,檀月抬头,只见天空中漂浮着一颗硕大的,小山一般的婴儿头颅,那婴颅右半边的脸颊尽数化为白骨,左边的眼睛一片浑白,毫无血色的半边嘴唇轻轻开合,带着另半边的森森白骨,它与檀月对视,没有瞳仁的左眼分明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天空中的婴颅又是一声厉吼,浓郁的死气化为滚滚烟尘被吸入口中,婴颅半边的脸颊高高鼓起,它张开巨口,密密麻麻,蠕动的黑色从它口中涌出,在地面铺上厚厚一层,那是.....无数的行尸,这些行尸与之前的那些明显不同,形态怪异,有的浑身密布尖锐的骨刺,有的身体肿胀不堪,恶臭的液体不断从体表渗出,有的更是有数具尸体拼接在一起,以说不出来的诡异姿态,向前前行。不过片刻,这些妖物的海洋便淹没了整个山谷。
“腐婴妖刀.....”檀月的面色凝重起来,“你这妖邪,今日不把你镇杀于此,还不知今后你要用这刀做出何等暴行!”
“檀月族长,你我同为净晟修为,看着这刀,你也该知道今日胜算不大了吧,还妄言镇杀我?不如束手就擒,我给你一个痛快,大家也都少费些力气。”
“净晟境?真不知你明悟的什么道理,洞察的是哪个世间,崇尚的又是何方贤人。”檀月双手结成法印,一股浩瀚高远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出去,冲向云霄。
墨黑的云层再次开始了翻滚,狂风如同浪潮奔涌而起,堆砌的整整齐齐的木箱被大风推上高空,“啪”的一声,地面上出现了一点湿润的痕迹,像是一朵绽放的小花。
雪停了,风停了,下雨了。
驭天神术.豪雨
雨声盖住了天地一切的声音,暴雨如龙,从天空倾泻而下,像是一层层水幕连接了天地,峡谷两边很快流下了细小的水流,水流汇聚成小溪,小溪又翻涌成江河,只是片刻,滔天的洪水便巻携着碎石泥浆暴虐的冲向了前方。
君不见赤河之水天上来
君不见苍穹一怒万骨埋
虽是妖魔,也许不惧刀剑,但在天地的伟力面前,一样的微不足道。
数以万计的行尸被巨浪拍碎,或被洪水席卷而走,不知冲向何方。
檀月法印再变,于是气温再降。
驭天神术.寒息
肆意泼洒的暴雨在半空就凝结为了冰粒,簌簌落下,在地面越积越多,天空中的婴颅也因为沾满了雨水而被极寒的空气冻结成冰。一面宽约数十丈,高有百丈的冰墙在檀月身后缓缓成形,与此同时,又有两面巨大的冰墙像是雨后的春笋,巍然屹立在了峡谷前方的百里,呈三角之势遥相呼应。
才下大雨,再加上气温骤降,峡谷泛起一层茫茫的白雾,檀月微微喘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神望向白雾之中现出的两道身影。
先出现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人,男人步伐缓慢,脸上用一块黑布遮住了口鼻,他的眼睛,像是失明了一般,一片浑白。另一道身影,没有移动,而是将自己的身子隐匿在了雾气当中。
“这样的天气,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冻裂了,檀月族长手段通天,我那上万行尸,连同那把妖刀,都被你给死死封住,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男人声音如同划过玻璃的金属,嘶哑刺耳。
檀月不语,手向前虚握,漫天冰粒凝聚成块,瞬间缚住了男人。
“另外一位,还要躲藏到何时?”檀月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一道狂风便吹散了前方的雾气,他看到另一人时,深邃的目光终于泛起了波澜。
另一人苍白的面色竟与檀月有七成相似,也穿着镌绣着云海的白色大氅,只不过那云海之上,是两轮圆月,一轮皓月,一轮......影月。
“你说我是妖邪,那你大哥,多半也是妖邪了,我杀他的时候,尽量保持了他的原貌,怎么样,这幅样子,你看起来还满意吧。”被冰雪束缚的男人发出“咕咕”的声音,很难想象,有人的笑声会这般难听,像是来自地狱的喘息。
影月面无表情,他抬脚,脚步落下时已然到了檀月面前,檀月再次挥袖掀起一阵狂风,但如刀的疾风却在影月身前数尺化为无形。与此同时,影月并指如剑,手化闪电刺进了檀月的胸膛。胜负,往往就在一瞬。
檀月喉咙里一阵腥甜,他喷出一口鲜血,目光越过影月看向蓝袍男人,“被你杀死的人,或者说死于腐婴妖刀的人都会化为行尸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大哥的下落,没想到竟然是遭你毒手,虽然不知你是谁,但今日若不除你,日后这天下,岂不又是血与火的战场。”
“你最多还有十息的时间,又能奈我何?你也感受到了死气入体的痛苦了吧,待你死去,成为我的奴仆,这风雨雷电,消散又有何难。”
檀月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天空,坠落的冰粒已经停止,浓厚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一缕阳光穿破了云层,落在了檀月和影月的身上,带来些许暖意,檀月伸手,把兄长揽入怀中。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羡慕你抬手天地便涌起风雷,你告诉我那只是天空力量的一部分,你说天空真正的力量只有有朝一日会自由翱翔之时,我们才会领悟,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檀月每说一句,气息便弱上一分,“我还不会自由翱翔,会自由翱翔的,只有鸟儿,而鸟儿,只会在晴空飞翔。”
此时乌云已经完全散去,洪水也被大地吸收,阳光普照,天气回到了夏日该有的燥热,只有那三座高有百丈,如同冰山一般的冰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
“妖邪,你没有机会了。”檀月闭上了双眼,脸上露出了解脱的表情。
驭天神术.骄阳
高悬的烈日一下璀璨了无数倍,气温被推向了又一个高潮,极强的光线经过三面冰山的折射汇聚到了三人站立的地方,峡谷升起一道圣洁的火光,这是最纯粹的天空的力量,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火焰。
雷霆无法镇杀,暴雨无法冲毁,极寒无法冰封,那便在这神圣浩瀚的火焰里得到惩戒,这是天火,真正的,天空的温度。
悬浮在空中的婴颅发出极为痛苦的凄叫,它迅速干瘪了下去,散发出的阵阵死气也被烈焰焚毁于无形,蓝袍的男人身上燃起熊熊火焰,他撕扯着身上的衣服,朝着火焰中心化为光芒,逐渐消融的檀月和影月二人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熄灭,之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唯一能证明这场旷世战斗的,是峡谷里的两道身影。
蓝袍男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他的身上只剩下了几块简陋的破布,那块遮住口鼻的面罩也早就被烧毁,露出了他的真容,他从鼻子以下,就已经全是骨头,没有半点皮肉,就连他裸露出来的身体,也腐烂了多半,他自己,竟然也是一具行尸。
蓝袍男人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沉声道:“檀月和影月同归于尽,组织交给我的事情失败了,你为何还要救我?”
“组织还需要你,虽然你现在废了大半,不过救下来总有恢复的一日。”黑衣人伸手,递给男人一把只剩半截的长刀,“腐婴的恢复,也要尽快,我们还有其他的要事需要它。”
男人不语,接过半截长刀,张开开裂到耳根的白森森的牙齿,把刀吞入腹中。
一只乌鸦飞过山谷,发出一声嘶叫。
谷内,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