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星人入侵地球了!”
路边高高的花坛石板上,一个女孩满脸通红,额头上几颗新鲜的大痘印白里透红。
“外星人入侵地球了!”她大声宣布着。被汗水沁湿的留海横七竖八地高高翘起,如同头戴光芒四射的冠冕;沉重的双肩书包从瘦弱的一边肩头滑落,宽大的校服被拽成一面三角形旗帜,如同古埃及的法拉欣长袍;她右手指天,左手踹着手机,如同右手高举象征自由的火炬,左手捧着一块铭牌——一尊被黑化的‘自由女神’。
“熊孩子!还不下来。”路边穿红马甲的社区大妈遥遥指着她,只恨匆匆人流挡住了去路。
女孩完全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继续大声叫喊:“愚蠢的地球人!抬头看看天!天有异象!这是虫洞开启的前兆...”
匆匆赶路的人们随着‘自由女神’的右手,抬头看:天空景象奇异,头顶上环状的乌云翻滚,边界清晰可见,圆圈之外乌黑,圆圈之内阳光灿烂。
这鬼天气!刚过三月,天气就潮湿、闷热,空气中充斥着初春的躁动。
远处,雷声愈发清晰,小区此刻仍处于艳阳下,花坛中新生嫩叶饥渴地蜷曲着,小小蚜虫在上面焦躁地爬动,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座小区有着极其普通的外表,六栋青顶白墙的板式住宅楼被规划整齐的绿化带包裹,只有小区里穿红马甲的社区大妈骄傲的表情,显示它是某机关大院的家属楼。
楼外,灿烂的阳光和“创新文明城市”喇叭声一同涌入,映衬地回潮起泡的新乳胶漆墙面,如一张青葱莽撞的少年痘印大花脸。几声闷雷,骤然空气被搅动,苍黄陈旧的安全门随灌入的冷风骤然开合,上演着毫无创意的鬼片节奏。此地的原住民,“小强同志”丝毫无畏外界的嘈杂与纷扰,在安全门后的垃圾上专注地探索,几只爬到了锈迹斑斑的红色消防柜上,企图夺回失去的领地。消防柜内四壁被动漫卡纸装裱精致,银发少年手持刀剑伫立于美少女战斗团里,眼神锐利地共同守护着一个,被两道咒符封住的黑底青龙纸箱,一道写着“喼急如律令”,一道写着“擅自开箱者死”。箱内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动漫类书籍,几个精巧的手办微微对外笑着,不枉万千少女的一声“老公”。一副盗版游戏手柄和一大包古风花片、琉璃花瓣等diy材料占据了其它空间。谁能想到纸箱的主人竟是——菲阳——‘别人家的孩子’!
“菲阳!?——”
“咦——吴阿姨——”迎着‘吴阿姨’那惊诧的目光,菲阳从路边花坛石板上跳下,七横八竖的留海随之齐刷刷地落在清秀的弦月眉上。遮住痘印后,那张白里透红的瓷娃娃脸就如同含苞的粉色花蕾,眉下兴奋的圆眼睛也瞬间弯得如月牙一般。她用月牙一般的嘴唇展示什么叫笑不露齿。
“吴阿姨好!”她礼貌地鞠躬,倾斜的法拉欣长袍也顷刻回归成端庄的白底蓝袖校服。她此时是——‘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一个大人们口中的——一种奇特的生物,从不打游戏,成绩优秀,嘴甜孝顺,乖巧懂事,自带360°无死角全覆盖光环。楼道陈旧的安全门对面,那个挂着春联和倒‘福’的朱红色防盗门里,她的房间如同她的外表,床幔、墙纸、床单,都笼罩在幼嫩的芭比粉里。粉色窗帘下的白色书桌上除了‘高考满分作文’和‘五三天天练’,世界地理摄影图册是唯一被恩准的课外物品。这是母亲安冉亲手打造的房间,代表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期许。门外消防柜是‘熊孩子’菲阳的暗黑世界,屋内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像小草从不和巨石抬杠一样,“好好活着不好吗”是她在虎妈扫帚下的求生手册。
一个街区外是市第一重点中学,今天是周末,学校提早放学。关了一个星期的住校生们如同假释的犯人,蜂拥地从校园铁门里倾巢而出,校门口挤满了等候的私家车。马路上,行人和学生在交错的车阵中焦躁穿行,喇叭声、咒骂声和拥堵的车辆,占据着校门外的六车道,宽阔的马路俨然成了一个巨大停车场。暴雨即将来临,每个人都想赶在黑暗来临前结束行程。
穿着白底蓝袖校服的菲阳也在这洪流内,学校离家只有一个街区,车队里自然不会有等待她的一辆。她晃晃悠悠地走在尚未修葺完成的窄窄花坛石阶上,不时踉跄地掉下。她松散的丸子头上几缕碎发散落,一只被伪装在笔记本里的手机贴在汗津津的脸上,手机屏幕的一角已经碎成一朵菊花,但这依然是菲阳私有财产中最珍贵的部分。作为一部高二学生的手机,它的命运是多舛的。在家中,面对母亲地毯式的搜索,手机就算待在这本特殊的笔记本里也是不安全的,菲阳能做的只能让手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回家,她必光顾消防通道,在反复检查已处于关机状态后,才充满仪式感地将手机送进消防柜里的那个青龙纸箱。学校的天地比家里宽广了许多,但今天放学前仍有6部手机不幸的阵亡在黑板前的讲台上,还好菲阳机警地预感到危险的存在,在最后一节课前,将藏有手机的伪装笔记本黏在了座位下。
“等你们走上社会,就会感谢我了!”班主任刘老师在痛心疾首地怒斥,他们是他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后,语重心长地说。
菲阳当然知道“高二是个“坡”,高三是座峰,熬不过去毁前程”,她也想放下手机,好好地专注做个真正的“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前程是什么:考上大学、走向社会,像“别人家的孩子”做个公务员,结婚生子、买车买房、云游世界、走向人生巅峰...然后呢?菲阳觉得,然后总得有点什么,她想说像“蜘蛛侠”一样拯救世界,可是想到那要命的紧身衣——”
“你在想什么?明日就要单元考了,你妈比世界末日恐怖多了!先拯救拯救你自己吧,清醒点,中二少女。”手中发烫的手机在提醒她。
STEAM新春促销,消耗掉了菲阳积蓄的全部,为了物超所值,她充分利用监管外的每分每秒,甚至忘却了单元考。直到今天刘老师咆哮,她才和全班一起哀嚎,仿佛那一刻才知道单元考后还有家长会。
菲阳仰望,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厚重,无处可逃的阳光争相从乌云中心的圆洞中摒射而出,犹如末日最后的圣光。
“也许?!”菲阳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她跳上了花坛边高高的石板,指着那圣光,煞有介事地对着电话大声宣布:“外星人入侵地球了!”稚气的声音刚传出就被车流的喇叭声掩盖。
“什么?”电话那头没听的很清楚,声音却一副索然无味的腔调。
而此时,“熊孩子”正沉浸在“灭霸拯救世界!”的兴奋中,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而她却是窥见外星人天机的第一人!
“外星人入侵地球了!”她再次叫道。
电话那边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冷言嘲讽道:“那你的外星男友有没有架着七彩祥云来接你?”
初中时期,菲阳被中二漫画洗脑,曾经像凉宫春日一样宣称:除外星人、未来人、异世界来的人、超能力者外,对普通的人类没有兴趣。那时的她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眼神不自信,穿衣品味常被当作反面教材,嘴里经常哼哼的是:“快离开冬眠,赶快破茧,别被无聊困在地球表面”“路人甲们凭什么发言惹人讨厌,准备惊艳吧”这样极其犯傻的歌词。如今已经高二的菲阳回想起那段黑历史,会拍着脑门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神情。
电话那头是一起披着毯子演过格格的死党,死党最大权力就是敢在你最尴尬的地方踩上一脚并跺上一跺,这样的机会霞霞自然不会放过。果然,无情的子弹射来。
“醒醒吧!中二少女!”菲阳蔫了一半,“这个世界的天空没有为你点亮,虫洞没有为你打开,你妈还是你妈,你爸还是你爸,再不赶紧回来,等你妈回来了,咱就别想去逛街了...”
击中死穴,菲阳完全怂了。‘妈’这个词是醒酒汤,将她从外星人占领地球的末日幻象中解救出来。“妈的!老毛病又犯了。”她骂了自己一句。
“你他妈的想找死吗?”
菲阳吓的一个不稳,脚从石阶上掉了下来,她回头。一辆装满废纸箱的四轮小货车在非机动车道里挡住了后面的车流,路虎揽胜里钻出一个嚼着槟榔的光头,喷着唾沫星子在咒骂。小货车慌忙加大油门,想找个空隙钻出这场人车大战,路边的菲阳闪身避让,溢出小货车的纸盒险些刮蹭到她。菲阳白了司机一眼,对司机吐了吐舌头,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若被虎妈安冉看到,定会当场气晕过去。
电话那边的霞霞已回到了家,她边换衣服边开口骂道:“傻逼!中二病又犯了。”
“哇——帅...帅——”放在桌上的电话免提里传来。
“有多帅?有陈浩帅吗?”霞霞对着镜子边抹口红边追问道。
“帅——帅....”电话那边的花痴结巴地语不成调。
“到底有多帅?”霞霞有些好奇:“有欧阳睿帅吗?”
“呲——”电话里传来收口水的声音。
“不至于吧——拍给我看——”霞霞拿着眉笔的手停了下来,纤细的柳叶眉扬了起来。
“呲——”电话里又传来收口水的声音:“来不及了,他上车了——咦?——哇!好可爱!”电话再次传来怪叫声。
“什么情况?菲阳,你有完没完?鬼喊鬼叫的,吵死人了!”霞霞将眉毛上画歪的那一笔擦掉。
“哈哈!猫神?猫祖宗?不对,猫佛爷才对!路边有一只布偶猫,超可爱的,霞霞,我敢保证你一定从未见过这么肥,这么慵懒的猫!”
“我看见你妈拿着伞朝学校方向去了。”霞霞望了望天色,恶狠狠地扔掉了手中的化妆棉,再次拿出了必杀技。
可这次电话里,回答霞霞的却只有一片嘈杂和尖叫声。
“喂喂!菲阳——”霞霞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尖叫声、嘈杂声远去,菲阳睁开了眼睛。
天空灰暗,细雨冰冷,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死寂,没有喧嚣的人群和如水的车流,只有高屋重楼在孤独地盘旋。
一股冷血从鼻孔直窜到菲阳的脑门心,“嗯?!见鬼了!我是谁?我在哪?谁妄想谋夺朕的皇位——”,她呱呱地乱叫,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白灰色的屋顶逼近,屋顶上,一个浅蓝色羊绒大衣女人,蜷缩地跪在潮湿的青灰色水泥地上,周围遍布着如蜘蛛网般的黑色沥青。这女人如失去水份、生气的干尸,雨水渗湿了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和苍白的脸颊上。
“女鬼——妖精——?救命啊!妈咪妈咪哄!天清清,地灵灵,急急如律令,南无阿弥陀佛!我主耶稣啊...”菲阳像失控的马达,可画面有如被人关了静音,空气诡异、凝重,静谧地没有一丝波澜。
屋顶上的女鬼却似感应到了什么,她抬起头,修长脖子上一张微微发福的脸,虽憔悴惨白,但眉宇间的威仪和优雅仍在。
“妈妈!”菲阳僵住了,空气、画面更僵住了。
女鬼竟是自己的母亲——安冉!
安冉跪在那,两眼空洞、直愣愣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起泡的嘴唇颤颤巍巍地呼喊着什么。
恐惧如一把冰冷的利剑肆意地横行。然而,仅一瞬间后,菲阳就条件反射似的一脸乖顺:“妈——我爱你哟,无比爱你哦——你别吓我,求你不要开玩笑了!”尽管没有声音,那张嘴不停。
这太诡异了,没准是个陷阱?一个巨坑?
曾经,母女无数次斗法的经验在警醒菲阳:这种事妈妈可没少干,装作出门办事,中途突然折回,检查电脑的温度;把一把零钱故意留在沙发的角落里;拿着几本动漫杂志说是打扫房间时发现的;无数次声称遇到某某老师,某某同学的家长...为了试探女儿是不是真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恨的是,无论结果如何,这个女人都会飞快地占领高地,振臂一挥:“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换成别人家的孩子,我还懒得费这个心了!我容易吗?!”好像要女儿感激涕零地谢谢她才肯罢休。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几次中招后,菲阳在挫败中飞速的成长,终于练就出了如今的这付戏精嘴脸。
菲阳嘴上求饶,脑回路却在飞速地运转:卧槽!这是什么技术?vr?催眠术?人类科技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可以随意操控人的意识了吗?难道这是妈和外星人联手的杰作?
“又外星人!你脑子有病吗?中二少女,你醒醒吧!”菲阳欲捶打自己的脑袋,却猛然发现:没有手和脑袋,除了画面,一无所有,连她自己也没有!
“我嘞个去!鬼片看多了,做这么个毫无创意的鬼梦!”她嘘了口气,如果有手的话,她一定会迅速整理衣服、头发,重新端正成“别人家的孩子”。
知道是个梦,菲阳才敢直视母亲:母亲僵直地跪在地上,湿淋淋的长发挂在惨白的脸颊两边,双眼血红,额头上的血管和地上蜘蛛网般的黑色沥青一样清晰,这样子确实,和女鬼一般无二。菲阳有些想笑,突然,她生气起来,跪着的毕竟是自己的老妈呀!
“对不起,对不起,妈!我不是想笑你,虽然,有时候是有点烦你,可我不是故意做这样的梦。快醒醒吧,一点都不好玩...”她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念叨,努力扭动,企图摆脱噩梦,令人绝望地是:画面依旧、冰冷依旧、潮湿依旧,母亲也依旧跪在一片青灰色里!
“老天,老妈,你是在考验我吗?好吧!我发誓再也不阳奉阴违,再也不玩游戏,买动漫书;上课一定好好听讲,不打瞌睡,考试不打小抄;不帮同学带外卖、做作业,他们欠的钱我也不要了。老天,老妈,我从此真的好好学习,你们满意了吧?求你们放过我吧!”菲阳咬住嘴唇,闭上眼睛祈祷。这样类似的祈祷,她大约每天都会虔诚地祈祷一到两次以上,比如每次考试前;比如某道题不会做的时候;比如游戏要挂了的时候...
一道白光乍现,“佛祖、耶稣、真主、玉皇大帝...显灵了!”菲阳欢呼着将她知道的、能想起来的神佛念了个遍。
白光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虔诚,低吟着沐浴而下,温暖、亲切地笼罩着。菲阳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念叨,也完全忘了之前的梦境,只是痴迷地随着白光飘荡,没有时间空间,只有一种永恒的宁静。这种飘荡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个世纪,直到一个巨大的红球骤然降临,红球里充满了炙热翻滚的如岩浆般稠密的气体,菲阳却没有丝毫烧灼、恐惧感,只有无比的崇敬。接着漆黑与空旷便吞噬了一切,但空间却在风驰电掣的前行,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道璀璨的霞光,飞逝而过,随后又是一片漆黑与空旷...黑暗中,似有无数的荧光在闪烁,渐渐的它们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
“哇!好酷——”
菲阳忍不住叫喊起来,虽然依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无暇顾及。因为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浩瀚的宇宙之中!作为天文迷的菲阳,一直以为宇宙如空旷、荒芜的沙漠。但此刻,却如同置身于奇妙的海底世界,除了遥远璀璨的星光和飘渺的星尘,更有一部史诗般巨作正上演!那是孕育着神奇的、幽幽的神秘蓝色光点,它们灵动,似有着生命;它们无处不在、千姿百态、又似不可触及。
菲阳伸手去触摸它,一瞬间,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