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
临近法租界的霞飞路此刻灯火弥漫,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空气中都流荡着让人身心愉悦的香气。虽然已近晚秋时节,但沿途仍能看到许多衣着短裙的外国女人穿梭在一群黄肤黑发的人流中间,格外显眼。彩燕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格纹呢绒大衣,领口的貂毛在夜风中轻轻扫动着她白如莹玉的小脸,她羡慕地看了看那些秀丽修长的身影,不屑地轻哼道,“我听说外国娘们从小就吃生牛肉长起来的,这体质和咱们就是不一样。除了那俩****比咱们大之外,就是这不怕的冷的劲儿,咱们骑着马也追不上。”
夜风泌凉,将路两侧的银杏叶吹下了一大片,有一片飞快地在春心地脸上擦了过去。春心心里正想着事儿,突然被这么刮了一下,顿时吓了一跳,冷冷打了个寒颤,急忙裹紧了身上的紫红色大衣,但还是觉得冷,一脸小心地问道,“彩燕,我这腿怎么一个劲儿的抖呢?心里也打着鼓似的,要不咱们改天再约人家见面吧!刚才一片树叶在脸上刮过去,就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五爷安排人拿着刀片来要毁我的脸呢!”
“呸,这才刚出门,你说得什么胡话!你当人家天天都有时间,可着你见呢?这都不知道是怎么挤出来的时间过来呢。再说了,五爷现在哪有心思管你,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九爷又惹了事,够五爷闹心的呢!他现在根本顾不上咱们……”
话还没说完,春心就诧异地问他,“之前我就想问你,这事儿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
彩燕脚步一顿,脸色微微一变,强笑着说道,“我能是听谁说的?马经理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正好听见了。”
春心也没怀疑,“九爷也真是,老大个人了,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五爷真够可怜的了!”
“你可得了,要我说,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彩燕回头瞪了她一眼,“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你今晚上不敢去见人家,明天就敢了?何况有我陪着你,你怕什么?”
春心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害怕,就是紧张,这心里一直突突的跳着,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得了吧。”彩燕不屑地说道,“你要是有这个本事,还当什么舞女?直接出山当个神婆,早就发家了。”微微笑了两声,亲密地揽过春心的胳膊,“你别在这瞎磨蹭,咱们赶紧走。晚上风凉,你即便不紧张,也要冻死人了。”
“也罢,我今晚上既然壮着胆子跟你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前面就是火坑,也得先趟过去再说,这样的日子,我也真是过够了!”春心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赶紧走吧。”
彩燕计谋得逞似的笑了笑,“这就对了,刚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还真不像你呢。咱们几个姐妹中间,就属你胆子最大了。”
春心垂着头,脚步飞快,“还有多远啊?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到底约得是哪里?”
“哟,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得现找呢。没事儿,这街上这么多人,总有几个知道的,不行就抓过来问问。”彩燕四下里瞄了几眼,“说是个喝咖啡的地方,我还真没看到呢!”指着远处一个花花绿绿的招牌问道,“那儿是不是?”
春心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摇头道,“那是个脂粉铺子,你不认字啊?”
彩燕尴尬地白了她一眼,“我从小没爹没娘,和哥哥跟着叔叔过日子,人家自己家的儿子都上不起私塾,还能送我去吗?不认识字有什么了不起,不也照样活到了今天。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想让整条街都知道我不认字吗?”
春心一脸歉意地看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想到你真不认识,就随嘴那么一说。”
彩燕叹了口气,“我还能真和你生气不成?你什么性子我难道不清楚吗?素来都是没长心的。要不是看你好支使,咱们在水一方那么多的舞女,牡丹能只找你吗?不过她也真是太小看人了,只当咱们是条狗,随她的摆弄呢!”
春心哼了一声,高傲地说道,“回头我非得让她好好知道知道,狗也是会咬人的。老娘受了她多少气?总有一天要尽数还给她的!”
“何苦和她生这个闲气,等咱们到了红玫瑰,大把大把的捞钱,她牡丹又是个什么东西,就等着给在水一方陪葬吧!”彩燕笑嘻嘻地说完,忽然指着前面一家店铺说道,“哎哟,好像是那里。李经理跟我说,过了西药店就是喝咖啡的地方了,那不就是个西药店吗?我虽然不认字,但那个红色的十字花我是知道的。听说洋人都认这玩意,说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中医不如他们的好呢?哼!我看洋人就是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什么都不如他们,放屁都是他们的最香了。”
春心笑了笑,“现在是洋人的天下,就是市长也不敢惹人家呢。你没看着霞飞路吗,明明做生意的都是咱们的人,经营的却都是人家的生意,把人当祖宗一样的供着。之前我还说呢,中国人喝喝茶就好了了,何必赶这个时髦?对了,彩燕,你喝过咖啡没有?”
彩燕自然地点了点头,“喝过,那玩意苦药汤子一样,就和鸟粪一个味!”
春心噗嗤一笑,“我听说那玩意可贵呢,不大的一小杯就要十多块钱,够抽两盒烟的,你也真舍得!”
“我哪里肯花那个钱,是别人请的……”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再不肯往下说了。她如果自然的说下去,春心或许还不会留意,这么突兀的没了下文,春心忍不住皱了皱眉,仔细地看了看彩燕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
黛吉咖啡馆。
彩燕推开门一脸小心地走了进去,有招待迎上来问,“欢迎光临,女士,请问您是几位?”
彩燕有些尴尬地看着他,“那个……我找人,请问红玫瑰的李经理来了没有?”
招待明显愣住了,“红玫瑰的李经理,那是什么人?我没听说……”一旁一个人听到声音,凑过来说,“红玫瑰是个歌舞厅。”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彩燕和春心,“你说的那个李经理没过来,你们要不要坐下来等他?”
彩燕被他看得很不舒服,扬了扬眉,生气地说道,“自然要等的。”扯着春心的胳膊找了个靠里侧的角落坐下了。春心很是好奇地四下看了看,“这风格也都依着洋人的风格设计的!你看,那边还坐着几个洋人,正聊天呢。”她看了几眼,小声嘟囔道,“你这么急匆匆的把我拎了出来,我还以为人家早到了呢,搞了半天还是咱们先到了等人家!”
彩燕笑看着她,“我说姑奶奶,人家好歹也是店里面的经理,是说得上话的人。哪像咱俩啊,客人的影子都见不着,整日就是闲待着,在店里坐着和在这儿坐着还不一样,你耐心等等吧,急什么?”
不一会儿招待送来了两杯热水,春心一脸紧张地问道,“这不是收钱的吧?要是收钱我就不喝了!”
彩燕淡定地摇了摇头,“瞧你那副土老帽的样子,放心喝吧,这是不要钱的,回头点咖啡才花钱呢!”
春心看了彩燕几眼,“看不出来,你还挺懂行情的,看样子是真来了几次。”
彩燕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谁没事往这边跑啊?”
春心轻轻一笑,喝了口水不说话了。
彩燕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了片刻,春心正等得无聊,还想说什么,就见彩燕忽然站了起来,一脸笑意地对着门口的方向招了招手,“李经理,我们在这儿呢!你怎么才过来?我们都要等死了!”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似乎跟这位李经理再熟悉不过了。
春心也赶紧站了起来,就见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走了过来,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带着礼帽,脖子上还扎着一条当下最时髦的白色绒线围脖。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左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他把帽子缓缓摘下,连连赔罪,“我本来早早就要出发的,临要走时,店里又有些事等着我处理,因此就耽搁了。”轻声对彩燕笑了笑,“你也知道,现在店里客人是最多的时候,真是忙得放不开手,要不是为这个,我能三请四催的请您过去救场子吗?”
彩燕笑了笑,“您真是抬举我了。对了,这是我的姐妹,叫春心的,我之前电话里和您提起过,您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李经理连连点头,上上下下把春心打量了一番,“也是个美人呢!要我说,在水一方的五爷也是有些本事的,竟然招罗了这么多天姿国色在店里,只可惜他做事有始无终,对店里的事情也不上心,因此生意也不好了,真是白白浪费了你们的光阴。”
彩燕冲他扬眉笑了笑,眼神极具挑逗,“李经理就挑我们喜欢听的话说!”
李经理嘿嘿一笑,“你们怎么没有点喝的?叫招待过来,今天我请客,你们千万不要客气。”招手把招待叫了过来。
◇◆◇
咖啡馆外阴暗的角落里,年轻的男人冰冷的视线落在春心和彩燕格外娇柔的笑脸上,他偷偷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走进了街道对面的一家杂货店,随手往桌子上扔了几块钱零钱,“我要打个电话。”
老板把钱收了起来,“好的,好的!”把电话机从柜台起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年轻男人拨了个号码,不一会儿电话通了,他轻声说道,“老板,是我。春心和彩燕已经和李经理碰上头了,正在咖啡馆里聊天呢。”
电话那头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哦,是吗?她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背叛在水一方,真是以为咱们气数已尽了吗?她们两个只是两条不起眼的小鱼,为了让其他的大鱼好好游,不起异心,得杀鸡儆猴,打个样子给别人看看。既然这样,就送她们走吧。”
“是,我明白您的意思。”
“等等……别都送走了,总要留一个回去报信,以儆效尤啊!”
“是!”
年轻男人缓缓放下了电话,眼神阴沉地看着街道对面的咖啡馆,嘴角轻轻上扬,露出死神一般杀意毕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