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赞周乘坐的是老式马车,从南京一路颠簸,到了淮安,骨头都给颠得快散架了。
马车在漕运总督府门前停下来,韩赞周下了马车,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吹过来,只觉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这情形,让他想起了杨波,还有他的新式马车,坐惯了石庙的马车,再坐这种老式的,简直无法忍受。
眼瞅着就到年根儿了,算算日子,杨波呆在桃花岛都快足月了,也该回来了,这小子,挺能折腾的,这次在桃花岛呆这么长时间,不知又在折腾些啥?
眼前,并排矗立着三座巨大的牌坊,中间的最是高大,上书‘重臣经理’四个遒劲大字,左右两个牌坊稍低,其上分别写着‘总共上国’和‘专制中原’。
韩赞周数次经过淮安,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还是他第一次造访总督府。
这三座牌坊规模不小,冷冷的青灰色调,倒是和隆冬时节的街景相得益彰,显得冷峻高大,庄严肃穆,颇有些萧杀的威势。
韩赞周在南京留守府,等来了皇爷的密旨,这次皇爷很干脆,竟然直接给了杨波游击将军的军职,无须等到刘二事了,看来杨波再次大败荷兰人,起了作用,也有可能是刘二在洪泽湖折腾得太厉害,已经威胁到运河漕运的安全,事急从权的缘故。
游击将军是正式的军职,南京兵部似乎也得到授意,丝毫没有拖延,很快便办妥了一应手续,出具了文书和印信,甚至还给杨波准备了一副游击将军的盔甲。
韩赞周明显感到事情紧急,定是那刘二又在兴风作浪了,拿到文书,便急急赶来淮安,他还要面见新任漕运总督杨一鹏,商议个章程,以便杨波能尽快出兵。
杨一鹏,韩赞周在京城倒是见过,只是一面之缘,不熟悉,彼时,杨一鹏只是个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如今调任漕运总督,就算迁升一级,也不过是个三品官,出任漕运总督,算是低品高就,破格任用。
据说此人为官颇为清廉,善理财,精实务,此前大多在播州、蜀地等边疆一带做官,在播州,当地的土蛮作乱,杨一鹏临危受命,剿抚兼施,很快平息了事态,这才调他来淮安,皇爷大概看中的就是他曾经剿过匪,有经验。
洪泽湖的刘二为祸已久,前任督抚王西铭剿匪不力,淮安卫和大和卫的官军屡吃败仗,崇祯一怒之下,痛斥王西铭尸位素餐,降了他的职,如今只剩下个淮安知府的官位。
关于杨一鹏,还有不少韩赞周不知道的,一些微妙的变化已经发生,这都要拜杨波所赐,历史上,此时的杨一鹏正在大理寺丞任上,此后官拜户部尚书,五年后才调任漕运总督。
而且,他还是有明一代历任漕运总督中,最悲催的一个。
崇祯八年,也就是1635年正月,李自成引寇兵,攻陷凤阳,毁了老朱家的祖坟,中都留守朱国相以下,数万官民尽皆被杀,杨一鹏驻节淮安,路途遥远,想救也来不及,事后崇祯迁怒于他,以皇陵失守之重罪,判了杨波一鹏,斩立决。
而这一世,由于杨波的出现,杨一鹏的命运是否会有转机,得以逃过此劫呢?尚不得而知。
韩赞周稍稍定神,便径直往前走,前面便是漕运部院的大门,门口的两头石狮,通身雪白,高大威猛,摆放在三尺高台之上,韩赞周倒是知道,这对石狮有些来头,据说是由波斯进贡而来。
正待交代门子通禀,左文灿却从石狮的后面闪身而出,显然,左文灿专程在等他,冻得脸色发青,估计等得有段时间了。
见到韩赞周终于赶来,左文灿顾不上多说,便头前带路,领着韩赞周走进了部院大门。
二人绕过大观楼,穿过二门,来到二堂左近的官厅,督抚大人杨一鹏正在公事房,伏案写着什么。
“坐。”
见韩赞周二人进来,杨一鹏只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二人,随即又埋下头去,接着写。
左文灿进了官厅,便诚惶诚恐,屁股落在椅子上,都不敢坐实了,垂首低眉,双眼盯着脚边的青砖,几只蚂蚁正往砖头缝里钻。
屋子里很安静,哧溜溜,刷刷刷..
杨一鹏只管手下笔走龙蛇,时不时还端起茶宛儿,哧溜喝上一口,然后又刷刷刷地接着写,就好像他们俩人不存在似的。
韩赞周倒是认出那纸是奏章专用纸,杨一鹏实该是在写奏章吧。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杨一鹏终于停下笔,把写就的纸头吹了吹,折了再折,小心揣进怀里,这才抬眼望过来。
“你们来得正好,这半年来,海州出了不少事端,本督正要找你们两个谈上一谈。”杨一鹏目光转向左文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道:“听说左大人的夫人也要去沈家堡,出任女子学堂的什么校长?”
“这..”左文灿心中一凛,一时语塞,却见杨一鹏一摆手,说道:“本督多少知道一些,左大人不必为难。”
杨一鹏没让左文灿说下去,拿过一顶厚实的皮帽子,站起身来,对韩赞周说道:“相文啦,本督到外面吹吹风,换换脑子,陪我走走?”
左文灿闻言,心都凉了。
官场上,上官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有深意,杨一鹏的姿态已经很明显,这是摆明着告诉他不受待见,左文灿久在官场厮混,哪能看不出来。
这是最糟糕的结局了,虽早有预感,但事到临头,左文灿还是无法接受,他的仕途怕是要走到头了。
左文灿站在那里,神色窘迫,一时不知所措。
“噢..”杨一鹏起身往外走,瞅了一眼左文灿,又道:“本督和相文先叙叙旧,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闷得慌,你..你去隔壁屋找程维正聊聊。”
“督帅,到外面散散步也好,咱家没得说,只是外面极冷,倘若督帅冻坏了身体,咱家可是担待不起啊。”韩赞周笑道,受宠若惊的样子。
韩赞周还是太年(天)轻(真),他还真以为杨一鹏要跟他叙旧呢,毕竟不久前,他也不过是信王府里的一个小太监,官场的那一套,他还真不熟。
杨一鹏晒笑,“想当年,播州的野人山,川西的大坝子,陕西的恶狼谷,老夫前后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身体结实着呢,何须相文来担待?”
左文灿看着俩人渐行渐远,却是想起一个人来,心中顿时愤愤不平,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冷,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那人是杨波,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十分地欠揍,左文灿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然后挫骨扬灰。
屋外滴水成冰,西北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吹到身上,无孔不入,冷到骨子里去。
不过,韩赞周心情不错,喜孜孜地跟在杨一鹏身后,两人走在一条便道上,这便道由小石子儿铺就,通往二堂后面的花园。
“本督看过谢文治写来的东西,你来说说,这杨波,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杨一鹏步幅很大,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了句。
不是说叙旧吗?怎么说起杨波来?
韩赞周呆了一下,很快明白,杨一鹏口里的叙旧,不过是个借口,想从他这里了解的,还是杨波。
话头打开,便止不住,从郑世聪到裘泗州、还有杨波的那些大项目、七月号、伯里塞姆号等等,都一一道来,有些事,韩赞周只是听人说,有些事他亲身经历,譬如杨波缴获七月号的事儿,当时他也在场,说起来特别来劲,一副声情并茂的样子。
杨一鹏凝耳细听,不时问上一句,尤其对杨波的那个‘居者有其屋’的项目,特别感兴趣,事无巨细,问了不少。
韩赞周倾向认为杨波所图甚大,言语之间颇多忧虑,反而杨一鹏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有些出乎韩赞周的意料。
前方来到一个人工池塘,都结冰了,冰面上有些枯死的荷叶,了无生机,岸边有几个老松,有曲廊绕着一处假山,曲廊连着个亭子,此地便是著名的来鹤轩。
二人走到来鹤轩,杨一鹏招呼韩赞周在长条椅上坐下,歇一气,说道:“两次对阵荷兰人,都大胜而归,看来杨波确有些本事,只是不知能为我所用否?”
杨一鹏此番前来就任,不只要提督漕运,巡抚江北四府,崇祯还给他加了个职事,兼理海防。
这可让杨一鹏犯难了,淮扬一带,官军水师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没有,几无设防,海岸上的防堡也因没了倭寇来犯,早已荒废经年,让他如何兼理海防。
杨波能两次打败荷兰人,可见实力不俗,如果杨波能为他所用,杨一鹏的难处自然迎刃而解。
大概其,皇帝也是存了这个心思,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杨波这小子,对朝廷,对官府...怎么说呢..”韩赞周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儿,“还是用他的话说,距离感..”
“距离感?”杨一鹏扭头看过来,奇道:“你是说显得生分?”
“对对,就是生分,他似乎对官府没什么好感。”韩赞周赶紧道。
杨一鹏看着眼前的池塘,视线停在那些枯败的荷叶上,叹息道:“这也难怪,现在大明的官场,确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转身又对韩赞周说道:“本督想见见这个杨波。”
“督帅,您是打算让杨波来淮安一趟?”韩赞周大吃一惊,神色犹豫道:“只是杨波那小子日前去了舟山一带,这都快年关了,也不知回来没有?”
“相文,你不是也要去沈家堡宣布杨波的任命吗?本督也欲前往,我们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