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别总是在想,上天为何对他不公平。
后来他想,上天对其他人更不公平。
明明有人那样努力挣扎的活着,拼尽全力的去笑,从不抱怨那些对自己的不公,然而最后却一无所获,丧失所有。
有一段时间他的精神恍惚,连记忆都是模糊的。
他想不起来他喜欢了谁,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发疯,只是觉得痛,说不出来的痛。他穿着拘束衣躺在病床上,歇斯底里的哭嚎着说好痛,护士匆匆赶来推着他去检查,结果是什么问题也没有。
除了精神上的。
每天都会有医生过来问他,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他也想想起些什么,因为他觉得他肯定忘记了特别重要的东西。但他又害怕想起些什么,那种恐惧如附骨之蛆,让他睡着后也总是被惊醒,吓得浑身冷汗。
他在医院里躺了两年,精神状态渐渐稳定,转入普通病房。病房里的人告诉他,他曾经杀人未遂。
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了。
于是病友又告诉他,因为他的女朋友被人开车撞死了。
他想了很久,认真的说:“我没有女朋友。”
病友笑他:“你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还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
宋别沉默一会儿:“我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只是……我没有女朋友,你不要胡说。”
又在医院里待了半年,同病房的人有一大半都出院了,他还在那里。
他去食堂吃完饭回来,忽然发现病房多了个女孩子。
她的床位在最角落里,背对着门口坐着。边上是窗帘,掀起一半,风从纱网的小格子里钻进来,扬起她的发丝,能看见小小的白嫩的一点鼻尖,跟她放在膝盖上的书本。
动作比思维快,他猛然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一个名字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喊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手,绝对不能放手。
因为只要放手,这个人就会消失,永永远远的消失。
女孩子被吓得嘶声尖叫,来看护女孩儿的家长也冲出来,将宋别从女孩儿身上扯下来,做势要打他。
其他病友看见,忙冲上来拦着,帮忙劝解,说他精神不好不要跟他计较。
宋别被推倒在地上,呆呆愣愣的看着女孩儿的脸。
不是她。
不是她。
她是谁呢?
他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哭嚎起来,时隔两年再一次感受到那种难以言说的疼痛,痛的他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瘫倒在地上。
护士们匆匆赶来,将他绑住,推着轮椅带他去检查。
只是因为那么个背影,他的病情再度复发了。
他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已经快要康复出院了。
她还是安静的坐在角落的病床上,捧着书本低头看着,宋别进来的时候,她与他对视,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很像她。
他呆呆的想。
但这次没再受刺激了。
女孩儿对他抱有好奇心,她主动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抑郁症来住院,学校里的环境太压抑,学习太累,她活不下去想自杀,可其实她是爱学习的,只是压力太大。
宋别安静的听着,在她身上再找不出一丝影子。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个人不是这样的,那个人无论多苦都不会萌生自杀的念头。
女孩子积极的探寻他身上的事,好奇的问:“我听医生说,你进医院的时候也还在读高中。他们还说你是因为亲眼看见女朋友被车撞死,才这样的。”
宋别坐在床边,提不起说话的欲望。他很想这个人能安静一点,最好是不要说话。
女孩儿看出来他不想说话,只能回到自己的病床上继续看书。
宋别的眼睛却亮了,他主动说:“能给我看看吗?”
女孩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立刻抱着一堆书过去,问他要看什么。
结果宋别挑出了她所有的教科书跟习题册,摊在膝头慢慢翻看。
女孩若有所思:“对啊,你进医院前应该也快要参加高考了。你学习怎么样?”
宋别翻了一会儿后,慢慢说:“错了很多。”
女孩:“啊?”
宋别拿过她的笔,在她刚做完的几页上修改答案,一整面题大半都被修改。
女孩子愣了会儿,跑回床位翻出答案解析,一对比发现宋别修改的全部正确。
她尴尬的说:“看来你以前学习真的很好。”
宋别又觉得痛了,这次他清楚是哪里痛的。
心脏。
像有人用小刀在上面一刀刀的割着。
他忽然捂着眼睛热泪盈眶,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沈星韵。”
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所有的痛苦情感都有了宣泄点,一遍又一遍的在嘴中念叨:“沈星韵,沈星韵,沈星韵……”
泪水决堤,从指缝间涌出。
他记起来了。
她叫沈星韵啊。
他的病情从想起这个名字开始,飞速好转,所有被遗忘的记忆都依次在脑海中冒出来。
再半年后他出了院,参加了高考。
凑巧的是那个女孩儿跟他是同一所学校,还分在了同一个考场。
考完最后一场时,女孩儿追出来问:“你就是,我们学校论坛里传的那个……校霸啊?那,他们说你被车撞死的那个女朋友……是沈星韵?”
宋别没有理她,去办公室找了沈星韵从前的班主任,在她复杂的眼神中要到沈星辰的电话,从学校离开。
后来成绩公布,宋别成绩奇高,比省状元只差了一分。
他进了沈星韵想进的最高学府,选了新闻专业,毕业后去了国际战争冲突区做战地记者。
因为顶尖的学历跟奇高的颜值,他做战地记者的第一年就出名了,过去的事情被大众挖出来,为他的经历披上一抹传奇的色彩。
宋别在硝烟炮火里呆了两年,将所有的苦难跟鲜血公之于众,带到那些生活在和平之中的人民眼前,让他们亲眼看见炸弹坠下时情侣相拥吻别,子弹射来时母亲用身体覆盖孩子,轰炸机低空飞过时父亲教几岁的女儿要大笑着迎接。
和平运动空前高涨。
宋别回来后短暂的见了沈星辰一面,终于拿到了沈星韵的笔记本。
沈星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不用再给我汇钱了,你跟我没什么关系,这些钱自己攒着吧。”
宋别做战地记者这些年的工资大半都汇给了沈星辰。
宋别没说话,只是揣着那个笔记本,当做宝物一样紧紧的抱在怀中。
那是他的信仰。
他回到家中,慢慢翻看沈星韵写下的日记,从中窥探着他们还未遇见之前,她的生活。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原来很早的时候,他帮过沈星韵。
原来她将他放在了那样重要的地位。
宋别抱着笔记本,在床上哭成了个孩子。
窗户半开着,牛油果绿的窗帘被风吹开一角,像翩扬的裙裾。
宋别休息了半年,再次返回战地做报道。
他在微博上的粉丝数量数千万,国内外的粉丝无数,跟着他揪心战区的平凡人,也揪心他。
无数人没日没夜的在微博下留言,劝他回来,战区太过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丧命。他从没听过。
在成为战地记者的第四年,他死在了战场上。
其他的战地记者跟战士拖出来他的遗体,将他送回国内,全国为他举办葬礼。
他死时紧紧的护着怀中的一个笔记本,手指像铁钳般紧紧攥住笔记本边缘。入殡师想尽办法取出笔记本,看完其中的内容后将之公诸于众,无数的粉丝看完失声痛哭。
他们的偶像喜欢了一个人,贯穿了半生,成为了他的信仰。
他成了她所希望的人。
在他们分别十年后,他终于能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