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何笑笑,他相信是老伴儿看错了。
进入老年,曾经思维清晰,炯炯有神的前教研员,不止一次出现记忆减退,老眼昏花事儿。然而,人的悲剧也正在这里。
渐趋渐近的渐变,是那么细微卑渺。
宛若深山岩洞里的滴水,轻轻而寂寥的滴着,滴着,突然有一天在地上滴出了一个大窟窿,刹那间天崩地裂,一切都彻底变了模样。
这种渐变润物无声。
除了你身边最亲的亲人有所查觉,你自己是丝毫不知道的。并且不但不知道,亲人关心的指出来,你还会大笑着矢口否认。
第二十九章儿童乐园
“你那个4GU盘不是一直没找到吗?是不是也贴张告示出去啊?”
“我才没那么好的闲心。”
老伴儿瘪瘪嘴,不以为然:“莫说U盘,就是老头子丢了我也不急,还贴告示呢?哎,你刚才在楼上说什么?”白何看看她。
“说什么?”
“你说的是什么呀?哎真是,你说是什么?”
看样子,老伴儿思维,又开始大幅度的跳跃:“就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呀?”白何笑了,拍拍车把:“瞧我们彤彤,笑嘻嘻的瞅着奶奶,一定是想知道,奶奶又在干什么了呀?”
“嗯,嗯,你说是什么?”
老伴儿可没笑,而是认真严肃的看着老头子,竭力在回忆着自己要说什么话:“就是什么的呀,哦对了对了,是你说我对白驹说了什么?”
白何眨眼,恍然大悟。
“哎瞧你,脸都涨红了,不急不急,不就是白驹买车的事儿么?”“对!就是儿子买车的事儿。”老伴儿点点头,为自己到底是想起了问题而高兴。
“瞧,我记忆还行吧?想当年,我教授全区青年教师班时,”
白何忙打断她:“好好,车呀,私家车,买吗?”“买!当然买!”退休教师的思维,马上被更现实,也是她更感兴趣的话茬儿拉回。
“这是上海!国际大都市,地势平坦,海派文化,都利于开车。我看白驹除了上班就是下班,没得多的社会活动和朋友,这除了与他自己的性格脾气有关,我看主要还是他没有私家车。没有私家车也就没有交际工具,缺乏交际工具,你就成了只好窝在家里地地道道的宅男。如今这年头,人脉就是生产力,就是金钱。所以,我支持儿子买车。”
白何闭了嘴巴,到底曾是高级教师。
老伴儿这一番表态,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极具说服力,一时竟让白何自惭形秽,自愧不如。不过,白何想想又感到释然。
当妈的,是从儿子生活需要出发。
当爹的,则更多是从儿子的人生安全入手。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为儿子担心,都是爱护儿子的好意,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你想想,儿子即然结婚生子落户在上海,就必然面对许多事实。停停,”
白何停下,老伴儿抱起小孙女儿,指指墙上的大标语,对彤彤说:“来,乖,跟着奶奶念呵,上海,美丽的城。”彤彤就饶有兴趣的跟着念。
“上海,美丽的城。”
虽然念得很慢,很滞纳,发章也不全像,可毕竟是全部念了出来,这让白何大为高兴:“没有丝毫拒绝,也没有一丁点犹豫,哎呀,弄不好,我们彤彤就是个天才!”
“再来,等会儿我们到欧尚蹦蹦,中午我们喝鸡汤,跟着奶奶再念,上海,美丽的城。”
“上海,美丽的城。”
“上海,美丽的城。”“上海,美丽的城。”发音越来越像,越来越准,一时,竟高兴得白何抓耳挠腮,坐卧不安。
忙忙碌碌,他掏出手机。
对着婆孙俩扑扑拍照,然后喜孜孜的说:“我得把这好消息,马上告诉白驹。要他知道,在我们精心的辅导下,彤彤不但会念单词,而且还可以读整句子了。”
的的的的!按着键盘。
“停下,我还没高兴,你高兴什么?”白何楞楞:“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说停下,我还没高兴,你高兴什么?”
白何微怒,斜睨着她。
“怪了怪了,凭什么非要你高兴,我才能高兴?没想到,你越老越霸道了耶?”“好吧,我问你。”老伴儿放软了语气。
站起来接过童车把手,边推边问。
“你懂教育吗?”……“你懂婴幼儿抚养吗?”……“你懂儿童心理学吗?”……“即然什么都不懂,当然罗当然罗,你懂写小说,这点比我们都强,我不否认的。”
陡见老头子眼睛瞪瞪。
老太太不动声色的一改口,就基本平息了白何的怒火。唉唉,说真的,老伴儿说的我的确不懂,或者叫不太懂。我最擅长和懂得一点的,就是写小说。
可即或这样,也必须老伴儿高兴了,我才能够接着高兴?
莫忙,这里面的逻辑推理,好像有点不对哟?“这就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捺平了老头儿,退休教师丝毫没流露出骄傲得意。
而是字斟句酌,轻轻地告诉到。
“彤彤刚才的表现,只是一种婴幼儿特有的暂短记忆,或者也叫即时兴趣。据相关资料跟踪调查取例,证明婴幼儿的这种暂短记忆和即时兴趣,最多能保持几秒钟,然后,就会转移到其他更有兴趣的事儿上去,比如玩具啦,玩耍啦和大人互动啦。”
停停,吞口唾沫,她认真瞅瞅老头儿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你迫不及待的告诉了白驹,如果晚上白驹来了,当面一逗问彤彤,岂不所答非所问,令他失望?”
白何扬扬眉,嗯,这倒是我没想到。
“再则,你真这样告诉了儿子,你自己就原形毕露,空留给儿子笑柄,你愿意吗?”白何又有些皱眉了,说半天,还是你高兴了,我才能接着高兴呀?
我为什么要?原形毕露啦?
我是潜伏的间谍?还是大坏蛋,老鬼?这也太伤自尊啦!这下,老伴儿可不管他接受不接受了,直截了当的说。
“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视自己的孩子如生命。为了孩子的成长和幸福,人人做足了功课,憋足了劲儿,你这方面的知识,比得上吗?别服气啦,走吧,今天到欧尚。”
童车又滚动向前。
到了街口,老伴儿蹲下,照例问到:“彤彤乖乖,那面是漳州公园,这面是欧尚蹦蹦,来,告诉奶奶,你今天愿意到哪儿玩呀?”
小可爱一定是听懂了。
小脑袋瓜子左右晃荡,嘴里咕嘟咕噜的。老伴儿就凑近了认真听听,故作恍然大悟:“哦,我们彤彤说今天到欧尚蹦蹦呀?好,爷爷奶奶就带彤彤,到欧尚蹦蹦去了呀。”
童车朝右边一拐,走向通向欧尚的路。
白何想,小家伙一定说的不是到欧尚。要不然,她为什么摇头晃脑的,还咿咿呀呀的叫呢?不过,暂短记忆和即时兴趣啊,一会儿就会忘记的。
走吧,我们今天到欧尚蹦蹦吧。
几秒钟后,彤彤就没叫了,而是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的坐在车里,任由奶奶推向欧尚。骨碌碌!骨碌碌!老伴儿突发一声喊。
“白何,快,还有些10秒。”
白何一把接过童车,腰间一用力,嘎嘎嘎地全神贯注的推着童车,沿着斑马线,猛冲向对街的人行道。彼时,天高云淡,热风劲吹,四周一片寂静。
眼角睃处,十字街口。
四条长长的车龙人队,训练有素,纹丝不动,静候着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嘎嘎嘎!嘎嘎嘎!一大片响遏行云,不绝于耳。
嘿嘿!嘿!
白何这才睃到,自己身前身后,居然还有着不少闷头狂推的童车,而老伴儿,侧着身子,挎着随身包,瞪着眼睛,昂首挺胸,一手笔直前伸,仿佛在呼叫着让开让开快让开。
一手微屈着朝内,护卫着彤彤和童车。
嘎嘎嘎的向前,向前……白何手中的童车前轮,抵上对面人行道那一刹那间,嘎……宽畅而空荡荡的大街,迅速被水一般漫延的人潮车海吞噬了。
“你歇歇,我来推推。”
老伴儿接过童车,指指前面:“欧尚要到了哦,看看,前面就是欧尚哦,欧尚,我们彤彤来了呀。”顺街望去,前面约二百米尽头,欧尚独特的房角清晰可见。
这时,一辆辆的童车,被各式各样的老人推着,朝着同一个方向,嘎嘎嘎的前行,蔚为壮观。一对同龄老夫妻,推着一辆淡绿色的轻便童车经过,引起了白何的注意。
“瞧,那车多轻便。”
他招呼着老伴儿:“上下楼梯一定方便得多啊!这白驹是怎么搞的,家里的三辆童车,辆辆都重得要命,怎么么不买人家那种轻便车啊?”
老伴儿朝前望望,其实她早看在眼里。
对老头子冷笑到:“你以为你的宝贝儿子是只好鸟,像人家事事都讲节约?再加上一个小资情调薰出来的母女俩,买轻便车?下辈子子吧。”
“那你还支持他买车?”
白何趁机呛她一句:“现在的私家车,还有几万块钱的?看你哪来的钱?”嘎嘎嘎!“所以说,该节约的要节约!你看我这衣服,我这裤子,我这鞋子,”
退休教师像在忆苦思甜大会上。
面对着万恶的地主老财痛诉一样,扯扯自己衣襟,拉拉自己裤子,踢踢自己鞋子:“还有我这”“唉唉,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白何不耐烦,一下打断她。
“哪来的钱?”真是应了那句话,说到钱,不自然。老伴儿苦苦脸孔:“还不是老办法呗?二家各借点,其余的自己凑,凑不齐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啦。”
“给,换成了借,不等于是脱了裤子打屁?”
白何悻悻儿的,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何是头哇?先是婚房,后是婚礼,现在又是私家车……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罗,唉唉!钱啊钱,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老伴儿也表情严峻,拧起眉头。
一面推车,一面仿佛自言自语:“这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当初把儿子留在上海,就是犯了一个最大的人生错误!现在怎么办?没办法,熬吧,唉,熬吧。反正就咱这两付老骨头,熬完了,也就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