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收拾停妥之后，赵子衿便随嬴政一起前赴边关。考虑到恒娘老迈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身边需要人手照料，她并没有带着恒娘和良城美景随行，只是临行前不忘千叮万嘱，要她们照顾好恒娘的身体，并且请托长安君对三人好生照看。
出了繁华的咸阳城，车马经由沙尘滚滚的大道，而后浩浩荡荡经过了几座夜不闭户的城邑。一路走来，离咸阳越远，越接近边陲，越是能体会到城郡的破落、民间生活的疾苦与不易。
“一直以为我秦国势强，必定处处商贾往来，百姓安居城邑繁华，没想到……还有如此荒芜的地方。”嬴政看着翟车外的景象，垂眸感慨。
同车的赵子衿定定的望着翟车外的景象，抿唇不语，满脑子都是自己发下的那个毒誓，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无爱无嗔不贪慕男女私情。
无爱无嗔不贪慕男女私情。
见她似乎看着窗外，又似乎没有看着，嬴政皱了皱眉，没再搭话。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数日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山阳城。
驻守山阳的文官武将皆一脸肃色的候在城门口，训练有素的官兵将道路两侧的百姓隔离开来，空出一条可供车队通过的大路。
沿街的百姓在战乱刚过的废旧城楼里哭啼哀嚎，跪地恳求，商贾不思买卖，农民无心耕种，工匠无心修复城郭，一片民不聊生断墙残峘的颓败之色叫人触目惊心。
将士们驻扎在城西以北的山坡之上，一入军帐，嬴政便怒气腾腾的责问蒙鹜，究竟山阳发生何事，竟成为如此人间地狱！
蒙骜单膝跪地，一脸无奈：“旱灾不止，饥荒肆虐。魏国为守住山阳城将城中壮丁悉数征为兵役，我军一入山阳，才知道山阳城早已断粮缺水数日。城中百姓无可食之物，便相互烹食死人之肉，致使疫病横流。山阳城并非久攻不下……而是臣攻下后不该如何上报此人间惨状！我军久驻此处，是因为此处有干净可食的水源，且处于上风之处，不易感染疫情。虽然微臣已经命军医加紧治疗瘟疫，找出疫情传播的源头，但此地不宜久留，为了王上安全，您还是尽速离开较为稳妥。”
“岂有此理！”嬴政怒气腾腾的扫光案上所有东西。“朝廷呢？为何你没有报奏实情？为何不请求朝廷赈灾？”
“臣……”蒙骜低下头，“数日前臣早已上表保奏，吕相说旱灾未过，国库空虚，已没有多余的钱银养兵更诓提赈灾。”
大手一扬，军帐中的案几应声裂成两半。
可笑吕不韦让他来犒赏三军！此等景象莫说是犒赏三军，将士们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有命回去都成了大问题！
他这个奸贼！岂非是要置这戍边数万将士和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头，深吸一口气：“蒙将军，这不怪你。不能怪你。容孤王想想对策……容孤王想想……”
心情烦躁的踱出军帐，眉头深锁漫无目的的逛着，却看见赵子衿牵着一匹骏马站在马厩边上，表情柔和却又不失俏皮的在跟马儿说着什么。
“乖马儿，乖马儿。”她将脸轻贴在骏马脸上，“我长这么大，还没骑过马。等一等呢，我要骑到你背上，你可乖乖的，要听我的话！不许胡来，不许耍脾气！我会对你很温柔的，好吗？”
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无名之火顿时削减不少。好丫头，跟畜生说话？他就不信她这个清玄宫少主还能懂这畜生的语言。
哪里知道那马儿似乎真的听懂了它的话，长啸了一声，抬了抬蹄子，像是在邀请她快点乘上自己的背。
“嘿嘿，乖马儿~”赵子衿摸摸它的头，有些滑稽的、吃力地跨上了马鞍。她细细地抚摸马儿的头道：“我坐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先说好了，不许跑得太快。乖马儿，你带我到城里去看看，好吗？”
言语间马儿又一声长啸，真的一蹄子一脚印慢慢迈步走起来。
嬴政好笑的望着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好奇心驱使，单骑追了上去。
赵子衿看到尾随而来的人有些吃惊，问他：“你怎么跟来了？”
“我也想去城里看一看。”嬴政专心的驾着马开口道：“想要成为一个明君，体察民间疾苦忧民所忧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这点吕不韦没有说错。”
赵子衿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在马背上颠簸得难受，索性抱着马儿的脖子，整个人趴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任着马儿走。
“这马能听懂你的话？”嬴政开口问。
“应该不能吧。”
“那它肯让你骑？”
“我说让我骑我就给它找个媳妇啊！况且刚刚我还喂了它好多干草呢。”
“……”好吧，一匹母马……还需要找媳妇？嬴政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汗颜，还真当她能跟畜生沟通，没想到这马儿听她的话纯属因为性格温良且刚刚她给它喂了食料。
“那你还说让它送你进城？”
“你军队驻扎在城南啊，马儿往北随便走，都会到城里的。”赵子衿说得在情在理。
“……”这么简单的事情方才自己竟然没懂，还好奇的追了出来……嬴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千遍：愚鲁！“那你怎么回去？”
“我不是畜生，它不懂得认路我懂啊！再说了，军队的马儿，不都是训练有素的吗？哪有不懂得回去的道理？”
“……”的确头头是道在情在理。
看着赵子衿不雅不得体的抱着马的举止，加上她俏皮而又不失灵活的想法，突然失笑。脑子里回忆起她人前冷若冰霜的态度，突然他觉得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有多重性格，像她一样，将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叫人捉摸不透。
行至城中，见到一群蓬头垢面的百姓皆蹲着身子在一个用竹子和干草搭盖起来的棚子里面仔细的挑拣着什么东西。
“乖马儿，停停停！停停停！”赵子衿伏在它背上轻拍它的脸颊。
马儿依旧顾我的走着。
附到它的耳朵边上：“呆马儿，我叫你停！”
马儿继续走。
“吁！——”嬴政追上来，在她身侧勒紧了自己所骑之马的缰绳，马儿果真很受教的停了下来。
赵子衿有些狐疑的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他，开口道：“这样就能停了？”
“不信你试试。”
于是赵子衿从马背上战战兢兢的正起身子，拽紧缰绳，一板一眼的依样画瓢“吁——”了一声。
马儿应声停了下来。
“真管用！”赵子衿对着嬴政大大咧咧的笑了起来，他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她皎洁的笑脸，突然心念一动。
她孩子气的大大咧咧翻身下马，挤进人潮里，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孩童便拉起他的小手带到一旁，问他：“怎么在这里拾东西的都是大人，就你一个小孩子？”
“哎呦，你放开我！我再不去捡就给人捡光了！”小孩子在赵子衿的手中挣扎起来，“我姥姥还等着我捡了米回去给她熬粥呢！”
“你们是在捡地上的米？”赵子衿困惑的问。
那小孩继续挣扎，本不想回答赵子衿的话，却见她穿着华丽，便停下挣扎的动作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烙饼，我就不捡米好好跟你说话。”
“我们这身上哪有什么烙饼。”答话的是站在赵子衿身边的嬴政。
“你们身上没有烙饼，那应该有钱吧？”
两个人面面相觑，赵子衿索性转过身子对着嬴政，也不顾其他没有多想便在腰际一阵摸索，发现他跟自己一样，什么都没带。继而看到他手上的白玉扳指，便拉住他的手，毫不客气的将那个扳指褪下来，对眼前的孩童道：“城都破了，钱币还有何用？不如真金白玉来得实在！这个玉扳指少说可以值……一百个烙饼！”
嬴政稍显不悦的瞥了她一眼，她那是什么眼神！那个扳指少说可以买下一城的烙饼！
“真的？”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开口道：“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可以把扳指送给我？让我去城里几户有存粮的商贾家里换烙饼？”
“自然可以。”赵子衿道：“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捡这些米粒儿？”
“城里缺水缺粮，之前打进来的秦国官兵在这里堆放过粮食，后来他们搬到城西去了，这里还能捡到一些碎米粒儿，捡回去能给我奶奶熬粥喝。”小孩子回答到。
“你奶奶？”
孩子一提到奶奶眼神便暗了下来：“秦军没打进来的时候，城里抓壮丁当兵，我爹被带走了，后来就没有回来。家里没有吃的，我娘把吃的都让给了我和奶奶，最后饿死了。奶奶哭瞎了眼睛，奶奶是我在世上唯一一个亲人，我不能够死掉，不管这山阳城当家的是谁家的大王，只要能让我活着就好。我想活下去，因为我要照顾我奶奶，我答应了我娘要活着要尽孝道，给奶奶送终。”孩子说着抹了抹泪。
乱世之孝者，是谓能养。家贫知孝子，唯恐子欲养而亲不待。赵子衿忽然想起孝成王的脸，心下无比凄惶。
“你方才说有钱银便可以买的吃的？”嬴政问道。
“是的。秦兵进城的时候，也断水缺粮。住在城里的商贾们为了自保，纷纷给士兵捐钱买粮。他们有钱，士兵有权，可以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粮食和水。富人们现在聚集住到了城南官兵可以保护的范围里。可是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说还蔓延着瘟疫，就只能活活等死。”
听完了孩子的叙述，赵子衿喉头干涩地看了嬴政一眼，而后将手中的白玉扳指递到孩子手中，道：“你拿这个去跟商贾们换烙饼，吃一顿饱饭去吧。一切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一定可以尽孝道给奶奶送终的。”
“这个真的给我？”
“恩。”赵子衿微笑着点头。
孩子接过扳指，笑得灿烂不已，而后继续进入竹棚之中，说要趁着天色未暗，多捡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赵子衿和嬴政二人走出竹棚，皆是心思沉重：天灾人祸，已给天下众生带来太多苦痛。
这时一声不太和谐的马啸声引起了赵子衿的注意，她看着被拴在竹棚边上的马儿有些躁动的嘶鸣着，马蹄在地面上焦急地采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印子。
皱紧眉头心念微动，有些不安地抬手掐算。
“不好！”她大喝一声，将嬴政推开，而后想也没想便转身跑进竹棚里，嬴政跌倒在地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竹棚轰然倒塌的巨大响声。竹棚的其中一只支柱倒塌的位置正好是方才赵子衿将自己推开的地方。
她救了他。否则现下，他或许要被眼前这根柱子压成重伤。
只是……她人呢？他记得她在推开自己后冲了进去……
临近的兵士听到这声巨响纷纷赶来，正在不远处巡视的灾情的蒙骜和王翦也闻讯而来，只看到嬴政惨白着脸惊慌地跌坐在地上，双目瞋大，似乎被吓得不轻。
“大王！”
“陛下受惊了！”
两位将军皆单膝跪地，身后的兵士一看，才知道原来秦王嬴政亲自来到了山阳，一个个伏地而跪，山呼万岁。
“不要给孤王下跪了！赵子衿在竹棚里面！给孤王救人！马上救人！快！”嬴政坐在地上双目涨红暴怒地嘶吼。
“什么？子衿被压在竹棚之下？”王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救了孤王！自己却跑了进竹棚里面！你们给我快救人！快！”
士兵们不敢怠慢，围上前，手忙脚乱地开始进行救援。
草垛和竹子塌陷的废墟被一点一点清开。虽说只是临时存放军饷的搭盖，但将士们在搭盖时也并不含糊，所有用以支柱的竹柱子都是十分稳固而有重量的，要几个士兵在一起才搬得动。
几个难民被榻下的竹棚压得血肉模糊，当场死亡。嬴政看着那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首深深的吸气，别过眼睛。王翦亲身上阵，在竹棚的废墟里搜索是否有赵子衿的身影。
而后，他听见一阵几不可闻的孩童的啼哭声。嬴政眼前一亮，这声音是方才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的！
“循着声音给我找！把那个孩子给孤王找出来！”赵子衿一定是进去救那个孩子了！一定就在那个孩子身边！
厚厚的草垛被搬开，众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不由深深吸了口倒气。
赵子衿灰头土脸面朝大地将还在哑声哭泣的孩子护在身体底下，她素色衣服脏得不像话，后背被竹柱子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红色的狰狞伤口。
“赵子衿！”嬴政不顾其他冲上前去将她由地上抱起来捧进怀里，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在她鼻前一探。
轻松的笑了。
她还有气儿。
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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