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了。
当年，重峦峰下，灾荒连年，她不过是父母亲人抛弃的小小女童，衣衫褴褛，又冷又饿。是孟紫儿，蹲下—身子，将她紧紧抱起，对她说：跟我回家吧。
后来，她真的带她回家，给她吃的、穿的、用的，教她读书认字，算卦卜筮……她总是对幼年时的她笑。她的童年里，有那么那么多的笑，孟紫儿的笑。
那时，她不过是想，永远留在家里，留在孟紫儿身边上慈下孝，永享天伦。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随着她的成长，一点一滴都变了。
欲望膨胀，她变得贪婪、嫉妒、自私，为着爱情，盲目、无知，最终的最终，将孟紫儿推入了无尽的深渊。
她最初，不过是想留在家里守着孟紫儿而已啊……
抱着襁褓中嗷嗷大哭的婴儿，恒娘尽自己可能极速逃离赵国，眼中淌泪心中渗血！孟紫儿救了她，可她却倒打一耙一时糊涂害死了她……为何死的不是自己？为何不是自己！
天下之大，为求庇护却只能狼狈不堪的回到清玄宫。她深知度厄殿内，等着她的，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她俯仰不得的心中所爱，那个白衣胜雪纤尘不染衣袂飘飘的清玄宫尊主。
那个男人，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魔鬼，是她的劫数。而她，是他的侩子手。他们谁也洗刷不了对孟紫儿的一身罪债。
眼见清玄子激动得浑身颤抖、颤栗，捧着小小的婴孩，表情像哭又像笑诡异惊悚而又扭曲。他说：“紫儿，紫儿，你终于还是回到我身边了。”
恒娘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清玄子怀抱赵子衿时那种狂乱、悲痛、嗜血却又略带兴奋的神情。他的神情似罗刹般叫人胆颤，修罗般让人脊背发凉。她不知道，对于孟紫儿的死，他心中是否与自己一样有悔、有痛，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孟紫儿的死抹杀了她少女之心对爱情的无限憧憬和迷恋，让她注定在往后的每一天里愧疚、悔恨惶惶不可终日。
回忆往昔种种，恒娘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的呜咽着，连语言都不能够。面对眼前清玄子这张数十年如一日刀削斧刻的清俊容颜，心中再无半丝迷恋崇敬，剩下的只有乌溜溜深不见底的厌恶和鄙夷。
“不要用这种恨不得饮我血食我肉的眼神看着我。”清玄子一步上前扣住她微微松弛的脖颈，“老东西，你活着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好好的活下去，照顾好子衿，管住你的心和你的嘴，不要有二心，也不要有二话，明白吗？”
恒娘死死瞪着他，不发一语。
“听明白了吗？”手上的力道收紧，再收紧，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很满意的看到了她因窒息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暮色四垂，夜风卷来山花的清香，也卷来一阵阵若有还无的清脆呼唤。
师傅，恒娘。恒娘，师傅。
清玄子的瞳孔骤然收缩，略显仓惶的收回了自己卡在恒娘脖颈上的手。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兴冲冲来到恒娘房门口，声音稚嫩：“恒娘姥姥，少宫主回来了，现在人在度厄殿呢。”
二人透在昏暗的夕阳余光中目光相接，清玄子眼中警告威胁的意味深重。思及那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恒娘唯唯诺诺的在地上朝清玄子深深拜伏，无声的妥协。
赵子衿眉飞色舞的朝两人叙述了前去楚国的所见所闻，度厄殿里似乎一下子又有了人气。
她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的回来，除了思念清玄子与恒娘，另一个原因竟是因为楚国国君见到她之后，私底下与朝臣议论，说世间万物越是美丽都越是包藏祸心。
“师傅，我认为楚王愚鲁！明显背着我在说你坏话！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难得见她噘嘴跺脚孩子气的一面，清玄子不着痕迹的唇角微扬，“我认为他说的包藏祸心是指你。”
“那他楚国为何还要惹祸上身！凡此以后，你也不许去楚国了！”
“好。不去。”笑容不觉爬山眼角眉梢，其实我何尝不想哪里都别去。
“对了，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群人，说是秦国派来的。”赵子衿说着便嘱咐人前去客舍将他们请过来。
“师傅，让我去秦国吧。闻说秦国国力日盛笑傲群雄，我却还没到过咸阳。”如水的双眸澄亮明丽，叫人一时间移不开眼。
清玄子闻言，眉头锁了锁，“你一路上回来一定饿了吧，先下去休息，让恒娘去为你做些吃的。此事，容后再议。”
赵子衿知道这是师傅的逐客令，无奈随恒娘先到殿外，眼见见弟子领着一行甲胄被身风尘仆仆的军人徐步入殿。
清玄宫位于重峦峰之巅，峰顶峰底相距万丈，三千宫人虽不如仙人能上天入地却也皆是轻功了得来去自如。便也苦了寻常来求道问卦之人，无论王孙贵胄皆要弃马简装徒步上山。一是为表求卦诚心与决心，二是避免人群车马影响宫人的清修。
“来人可是秦国的王翦将军？只怕此番要将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本尊恐是无法答应秦王的盛情邀约了。”未等秦国使者开口清玄子便先入为主道。
真不愧都是清玄宫的人。未卜先知、读人心思的本领真的是如出一辙！叫人不愿意适应都不行！方才在山腰遇见一个如花似玉自称清玄宫门人的丫头，也是这样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子便叫出他的名字，他吓得以为那漂亮姑娘是这山中的妖媚。谁知那美丽女子却煞有介事的问他：“秦国来的？来做什么？”大王的事也是他一介武夫能随便说的？所以那丫头再三纠缠他也不敢开口，直到随她来了这清玄宫他才相信她不是妖精。只是没想到，一进这度厄殿见到了终极大BOSS，话没说半句人家连他此行的目的为何都未卜先知了……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在这清玄宫尊主面前还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私么？
见眼前之人对他未卜先知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讶异，不由得莞尔一笑，“看来王将军见识过顽徒的本事了？”
王翦颔首，而后将一封装于锦盒之内的竹简郑重的交付到清玄子手中，恭敬的伏地而拜，“请尊主务必赏光前往秦国。”
见过王翦一行人，清玄子双手负背信步来到赵子衿所居的慎思楼。
慎思楼前灯火通明。夜风轻抚，烛影在灯罩中摇曳如舞，映着楼台前各色绽放的繁花，夹杂着风中丝丝的香气。赵子衿一袭淡紫色襦裙不着粉黛端坐于楼前凉亭内拨动琴弦醉心弹奏，眉宇间萦绕着淡而深沉的愁伤，连清玄子走进了都分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
这场景美而安逸，让清玄子不敢眨眼，只想着用心、用整个生命去感受去记忆这样的画面。
这二十年的静好时光，是他昧着良心窃来的。以孟紫儿的死、赵子衿本该拥有的天伦之乐为代价。
占卜之术，上通天意，下承人心。占卜之人作为沟通天地万物的载体，其存在的意义便是真真实实不欺不瞒的将天意展现给世人。
古语有云：天命难违。世人皆以为其意为：人的命运由天定不容违抗。而实际上，这句话，也是对占卜之人的告诫：自恃过高泄露天机者福薄命短；道行过浅却对天意自信菲薄者六亲受累终身坎坷；明知天意却存心违背妄言者必得反噬不得善终。
所以说，天命难违，也不可违。
其实这世界很公平。
身负异能，意味着所要承受背负着等同力量的异于常人的苦楚。
自师傅彭祖回归天庭后，清玄子与孟紫儿修得不老仙身的百千年来，一直积极入世为人类传道授业解惑，为的便是以一身异能造福苍生为有朝一日飞升成仙积取福报。
纷扰的世间，更替的朝代，身边不断衰亡的故人……清玄子与孟紫儿终于不堪如此反复如此疼痛的生活，来到这重峦峰，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
岁月平静安好，二人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积极入世泽被苍生，他们的修为也日进提升，却不曾想，孟紫儿陷入了情的沼泽。
也就是当孟紫儿为爱赴汤蹈火翩然而去之时，清玄子才发现，自己竟对她早已情根深种。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沧海幻化桑田变，只愿伊人年年岁岁伴身边。
一同生活、修仙的师妹，不知不觉中成为他漫长人生中唯一的慰藉，成为他辗转反侧一个渡不过的劫波。
纷纷扰扰，对对错错，不过一个情字耳。但他却堪不破，堪不破！只能日日夜夜饱受煎熬。
他是人吗？已修成不老仙身，活得太久太长，心里装的东西，身上学的技艺，太多太多，肩上泽被苍生的重担已经不是一个人所能背负得起的。所以，他不是人。
他是仙吗？已成仙身却未达飞升成仙的境界，预知天命却难逃天谴无力自保。所以他亦并非仙。
他是魔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一个情字难过，违背天命修改赵子衿的命书，害死孟紫儿，甚至畏惧恒娘将事实告知赵子衿不惜在她身上下蛊，更有甚者，看着亭亭玉立的赵子衿心中经常有一个声音在一次次回荡着叫嚣着：得到她，要得到她……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朽烂不堪早已坠入魔道，却为何剩下一丝理智维系着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明与高尚……因此，他也并非成魔。
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仙不仙，魔不魔的日子早将他的身他的心他的灵魂折磨得体无完肤。
千年光阴谈笑间穿指而过，他自问对得起师傅传授的一身仙术，对得起天地苍生，对得起清玄宫的三千门徒，唯独对不起孟紫儿，对不起赵子衿，这唯一一次错，毁了她，也毁了自己的终身修行。
这些日子对镜盘发间，时常发现丝丝银白。自得道之日起，他的容貌便停留在二十几岁的年纪。白发渐生于他而言只有一个意思，那便是他已然慢慢失去仙身，开始衰老。
这便是违背天意擅改命书的报应吗？清玄子的脸上闪过一抹自嘲，露出一个苦笑。眼中仍是赵子衿静静弹奏的身影，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画面，他能再看几次，这样的音乐还得几回闻。
似是感应到空气中一丝丝不同于往昔的哀伤气氛，赵子衿蓦然抬头，便见清玄子站在自己不远处，目光停滞。他望着自己，又好似望的不是自己。
“师傅。”她叫他。
他白衣玉冠纤尘不染。走到她的身边，垂眸看着她。
那饱含慈悲和愧疚的眼神让赵子衿心中一紧，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秦国？”她高扬笑脸眼角眉梢写满期待。
这个外人看来高傲冰冷不食人间烟火不近人情的小丫头，也只有在这清玄宫里，才能毫无忌惮的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虽然不忍拒绝，却还是无奈叹息，“我说过，不去。”
“可是……为何？”她垂下脑袋，“你若嫌累不去，我一个人去也是可以的。”
避开她失望的神情和她如水的眼睫，清玄子道：“子衿，我们再不管世事再不住清玄宫，师徒二人寻一处无人知道的清幽之地去静心修炼可好？”
失望转为错愕，一时赵子衿怔怔的凝望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此番回来，师傅太过反常。眼珠子一转脑筋一动，似乎又明白了，“师傅早已修成仙身，这些年修为日进，怕是离飞升成仙不远了吧！所以要寻一处清幽之地好好修炼。师傅既然会带上我，说明我从娘亲那里尽得真传又聪明伶俐有成仙的慧根！”
看着她犹似孟紫儿的眉眼，心不免的又软了软，唇角上扬，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自己只是胡乱臆测，没想到居然真的如此……看来人的修为增进了，连智商也提高了~
赵子衿挠了挠头“师傅，能不能先去秦国，去过了秦国我们再去修炼？”
普天之下六合之内，也就秦国未曾去过了。若她真有成仙的慧根，也不知道成了仙之后有没有机会下凡看一看……
“你真的那么想去秦国？”清玄子问。
“当然。六合之内中原之中，也就秦地子衿未曾踏入。若我他日有幸与师傅一道成仙，也不知到成仙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自然要趁着这最后的机会遍览群山踏遍六合！”
成仙？清玄子苦笑。他已遭报应，怕慢慢将会垂亡，只不过还是贪恋这样的温暖，想觅一处无人之境两个人好好的渡过最后这段时光。待时机成熟，他会倾尽所有度子衿成仙让她免在世间承受千万年独活的苦，而自己则一死已报当日所犯下的罪孽。这是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
“师傅，让我去秦国吧。去吧去吧。”拉着他洁白如玉的衣角开始撒娇，很满意的在他眼中看到了宠溺和无可奈何。以往师傅若是露出这样的表情，便说明事情他是同意了。
“容我再想想……”清玄子为难的皱了皱眉，终究是没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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