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者,殷大夫也,历夏至殷末寿八百余岁。后升仙而去。
——《列仙传》
相传数千年前,天界上仙彭祖与陈抟老祖随侍玉皇大帝,分管生死、功德二簿。
彭祖喜好玩乐,恋于凡世美景。
一日,趁抟入睡之时,盗取生死簿,将自己的名字从中除去,下界隐于凡世。后八百余年,历夏至殷末,览尽人事变化沧桑,终无心再恋凡尘,其部族传人愚鲁,祖将一身仙法教授弟子卢未然、孟紫儿二人,遂归。
卢、孟二人隐居深山,终日研习仙法。相传两人修得长生不老仙体,精通卜筮之术,能知过去未来。民间慕恋修仙之人络绎不绝鱼贯争访。
世人称其山为仙,名重峦峰。卢未然自号“清玄子”,遂道场被称为清玄宫,是清玄宫之主。孟紫儿与清玄子共通打理重峦峰上大大小小事务。世人口口传颂,其二人是举世无双的神仙眷侣。中原之内,三岁孩童皆能口口相传:重峦峰上清玄宫,无双仙术世人崇。龟策传有录无书,一朝修成将王服。
春花秋月,代代朝朝。
长生不老之术再无人有慧根得以修成。
卢未然与孟紫儿的弟子及再传弟子入世辅佐君王,以准确的卜筮之术备受推崇,期间不乏有野心勃勃之人妄图将重峦山据为己有,但屡战屡败,世人称有仙佑,诸国再不敢进犯,清玄宫也日渐独立成为其他国家之外的一个不容侵犯的强大存在。
重峦峰上,山花又开一季。
这一年赵国大旱,民不聊生。孟紫儿应赵孝成王邀约,前往赵国祈雨。
却不想,这一期一会,孟紫儿竟爱上了孝成王赵丹。清玄宫少主成了孝成王的妻,留在了赵国。
这段旷世奇缘,在当时成为了一段佳话。各国百姓娓娓相传,赵国因此国力强盛一时无以复加。
孝成王十四年,孟紫儿诞下一女,取名赵子衿。孝成王大喜,在邯郸城内大宴群臣。
宴会始,乐声起,风云突变雷电交织天降大雨。
左右之人惊慌不安,皆称天降异象,必有所指。因孟紫儿临盆不久身子羸弱无法占卦,孝成王退而求其次招来专管卜筮之官,却占测不出所以然。群臣惶恐,孝成王遂派亲信前往清玄宫,请求清玄子代为占测天机。
清玄子并未应约往赵,只遣人送亲笔所书竹简一卷:
“紫气东来有时尽,红妆一衿照断肠。”
卷上所指未明的文字在赵引起轩然大波。
群臣众口一词,认定孟紫儿之女赵子衿是亡国之女,纷纷上书要求除之而永绝后患。
孝成王最终妥协,瞒着孟紫儿命人将女婴溺毙。
孟紫儿散尽一身功力倾注于其女之身,婴儿终是保住性命。她在孝成王面前三千黑丝成雪,凝脂肌肤老却,身体转瞬间摧枯拉朽羽化为灰,消散于风中,只留给孝成王一抹诡异却轻蔑的笑。
女婴得受孟紫儿毕生功力,其母亡后,不知所踪。
是日,秦赵久争,战事汹汹,赵括长平被围,粮尽援绝,率军突围阵亡。赵国损失军队四十余万人,自此国势转衰。
赵国兵强马壮的四十万大军,这场赵国人笃信必胜的战役,伴着孟紫儿的香消玉殒被无能之辈硬的流言蜚语推搪之词粉饰套嵌,皆成了孟紫儿的陪葬。就连孝成王一蹶不振的身体,也被说成是孟紫儿临终前的诅咒。
论成王败寇,凭的不是英雄折戟马革裹尸,而是一个已死的女人。
“江山万里锦绣,壮士沙场埋忠骨,国之盛极衰极,与一个女人何辜?与一个婴孩何由?大错已成,你们这些所谓忠臣义士,竟还不知廉耻的将罪责推到一个已死之人的身上!当真是好啊!好啊!让孤王竟赔上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忠君爱国,所谓的大局为重!好啊,真的好啊!”
孝成王幡然醒悟怒极而狂笑,豆大的眼泪坠如落珠,呜咽中当场呕血晕阙。
痛失爱妻爱女,长平一战后,孝成王更是陷入无尽的梦魇之中。
梦中的孟紫儿如初见时那般面如桃花,明眸皓齿,一颦一笑带着几分脱俗的出尘。她纤细身姿穿梭于梅花盛开的园中,叫他心思迷乱,总觉这满园艳色相较孟紫儿,看起来竟索然无味。
孟紫儿拽着他的衣襟,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便已让他这个盖世君主心甘情愿为之折心。
敢与红梅较艳,懒理世俗人言,放弃重峦峰千年修仙大业,孟紫儿只身一人,奔赴爱情的劫。她之于爱情的果敢与勇气,多少凡夫女子望尘莫及。
梦中那个叫他赵丹敬之切、爱之深,思之痛的女子,嗤嗤地笑着,走到他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他在那片挂满红梅的积雪庭院里,认认真真地执起她的手,鼓起勇气对她说:“吾娉汝归。年年岁岁永相守。”
并无寻常女子的半分娇羞之色,她目光坦然而凄楚:“赵郎,若你决意与我携手一生,那你便要真正的了解我。你可信我修得长生不老的仙术?”
“我不信。”
“为何?须知清玄宫是以长生不老之仙术和精准的卜筮占卦名扬天下的。”
“你这个清玄宫少主确实是精通易理,但是是不是真的修成了仙术可以长生不老啊?”他宠溺地刮她圆润的鼻尖。
“我可以。”她一脸肃色的抓住他的手,如山深邃的眉眼间印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很绝,“赵郎,我真的可以长生不老。为何你不愿信我?”
“那你告诉我,我的紫儿年方几何了?”他戏谑地问。
“你真心想知道?”
“真的。”
“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活了近千年。可像志怪杂说里的妖精?”
“傻丫头,怎么说得像真的一样!世上哪有可以千年不老不死的人?”
“那我便死一次给你看?可好?”她看着他,明亮的双眸灿若天上繁星点点,嘴角勾出一抹诡异而戏谑的笑。
而后——
在他怀中的人三千乌黑发丝自根部忽而缓缓转白,脸上、脖颈、手上的纹络慢慢深刻、清晰,她纤弱的身躯逐渐在他眼前衰老、萎缩,然后朽木一般地风化成灰,急速消散在持续绵延的疾风骤雨之中。
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的身体因恐惧而急速颤抖痉挛,想要上前阻止却无力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化为永无。恐惧、疼痛、懊悔,排山倒海摧心而来。
“紫儿!”他惊恐万分的唤她的名字,却在一片冷汗中惊醒。
没有孟紫儿,没有长生不死,什么都没有。
十五年。
自孟紫儿走后,他自觉已活得够老、够久了。他在日日夜夜反复折磨他的梦魇之中,一次次看孟紫儿的绰约身姿在眼前扬灰挫骨,一次次的无能为力,一次次痛彻心扉,一次次忏悔己过,一次次的饱尝折磨。他终于明白,赵国,是孟紫儿留给他的人间炼狱;这终究归无的王位,是孟紫儿对他辜负最大的讽刺。
孟紫儿临终前的那抹讳莫如深的诡异笑容,怕是早料到他今日会如此悔不当初,如此行尸走肉。她在嘲笑他的誓言,嘲笑他的软弱无能,怜悯他活在梦魇中日日恐惧夜夜忏悔的后半生。
便又这样,在受尽梦魇折磨之后,呕出一大口鲜血。他自知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时常一昏睡,便是一整日,怕是命不久矣。
他早已是该死之人,本已无所留恋,当年那个神秘失踪的女婴,他和孟紫儿的骨血是死是活,却成了心中最深最重的牵绊。
他费尽心机倾尽所有的搜寻那个女婴的踪迹,整整十五年,却一无所获。
“子衿吾儿,哪怕,临死之前,再让孤王看一眼,便是一眼也好。知道你还活着,黄泉路上,若是见到紫儿,我也好告诉她,我们的女儿,她好好的。她好好的......”一滴浊泪自眼角干枯的纹络间淌过。
“怕你是没那么好的命,能在黄泉路上与孟紫儿相会了。”一道清脆的女声划破宫闱的寂静,灯火通明的孝成王寝宫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有刺客!快保护大王!”不知一片黑暗的混乱中是谁这样振臂一呼,守在孝成王寝宫外的左右护卫顷刻间便抽刀而出鱼贯而入,将孝成王的床榻围了个水泄不通。
“陛下,莫惊!我等誓死捍卫陛下周全。”
“哈哈,哈哈哈......”便有明亮如编钟的清脆笑声响起,那笑声,轻蔑,而又摄人心魄。
宫女们手忙脚乱的将孝成王寝宫的烛火渐次点亮,只见空荡荡的大殿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女子。
只见她将发髻高高盘于脑后,乌黑柔顺的秀发上只簪着一支精致的流苏金步摇,穿着一袭朱红色金丝压边的长裙,广袖飘飘,双手轻轻搭在腹前,眉心间盛开着一朵妖冶的红莲,眉如远黛目如星辰,朱唇皓齿面若桃花。年纪轻轻,便带着凡人没有的出尘,以及让人不寒而栗的冷若冰霜。
这样一个遗世独立般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刺客。反而,像是天上的仙谪。有一个两个接连数个侍卫不由自主的放下手中兵刃,颤巍巍的伏地而跪拜起来。
“不知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孝成王眼见此景,心知眼前之人并非凡夫,吃力的由榻上坐起身子开口询问。
“本宫是清玄宫少主,姓赵名唤子衿。”来人面朝一脸诧异的孝成王信步而来,笑意款款道:“要说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踏雪赏梅,二是为来给孝成王送终。
孝成王激动的由床榻上翻身而下,一个重心不稳便狠狠跌倒在地,左右随侍上前意欲搀扶,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他似乎浑然没有痛觉,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少女,那饱含思念、悔恨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吸入自己的瞳孔之中。
“回来了!回来了!还在!紫儿,紫儿,我们的女儿,还在!”他喜极而泣,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叫喊起来,遂即奋力的站起身子一个踉跄来到赵子衿面前,对着她寒若冰霜的面孔,笑得犹如孩童般心满意足,“让我看看你,好好的......看看你......”
言笑语泪中,一个体力不支,孝成王便直勾勾摔倒在地上,面对连伸手搀扶他的意图都没有的赵子衿,他也并不恼怒,只是依旧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她,一个劲的狠狠傻笑着,失心疯了一般。
赵子衿只觉心中积郁,烦闷不已的别过自己的脸,恰好看见耳闻大王遇袭鱼贯而入仓惶赶来的赵国群臣。
众臣们眼见孝成王跌坐在地,失心疯般痛笑不已,便一口咬定凭空出现的赵子衿是一个妖人,要将其围捕,杀之而后快。
“想必众位大人这是轻车熟路了罢。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众志成城群情激奋的逼着孝成王溺毙他的幼--女,最终逼死了孟紫儿?”
当年参与过孟紫儿一事的几个大臣心怀无限疑问遂即了噤声,几个年轻的臣子不依不饶,却不知自己戳中的是孝成王的痛楚,一番犀利的辱骂之词让孝成王面对赵子衿更是羞愤愧疚难当,声嘶力竭的大吼道:“你们几个庸才!再说她的一句不是,孤王叫你们全都五马分尸!”
许是用力过猛,孝成王的剧烈咳嗽身体颤动起来,又一次呕出了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高呼着找御医。
孝成王摆了摆手,露出满脸倦色,“不必为孤王再费心了。”
言罢,目光复杂的落在赵子衿身上,喘息着、颤抖着开口:“孩子,能,能不能走近一点点,让孤王,让孤王好好地,好好地看看你......”
赵子衿垂下眼眸看着跌坐于地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枯朽老人,终是不忍,矮下身子与其平视,“见了我,你便安心的走吧。你命将绝,而我将代替她永生永世为世人排忧解难。说起来,这也是因果循环。”说起来,你我父女二人皆是亏欠了她。一个陨了她的情,一个要了她的命。说来二人皆是一声罪孽。
她神色淡漠,眼中盛满难以言述的伤,最末了的话始终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出口:孝成王,死生契阔,黄泉漫漫。孟紫儿早羽化成灰,终是不可能在任何一个终点等着你。
烛光摇曳,映着赵子衿的面容,与记忆中孟紫儿的绝世容颜相交叠,孝成王忽而仰天而笑,“好女儿!好女儿!”
赵子衿唇角微扬,起身离开。临终愿望,我已为你实现,黄泉路上,你自安息独行,不枉此生你我父女一场。
翌日,赵孝成王驾崩。
辞世之时,面带微笑,手中紧攥着他亲手所绘的,孟夫人的画像。
由廉颇为证,史官手书,孝成王为他苦苦寻找了十五年的嫡女赵子衿留下圣旨两道。其中一道:
赵氏子衿,孝成王赵丹之女,清玄宫之少主。自幼天赋异禀,奇能中原之内莫不信服。孤自知时日无多,心念子衿却难以为伴。今赐赵子衿圣旨一道,无损我赵国社稷根基之事,听其书写,众卿见此圣谕如见孤王本人,不得违抗。赵氏子孙如有不满或违令者,生不是我赵氏之人,死不得入我宗籍,如有违者,举国能人志士得以诸之。
圣旨在朝堂上宣读完毕后,另一道空白的圣旨,便在众人的注目下,由廉颇恭恭敬敬地交托到了赵子衿手中。
没有笑,亦没有泪。
一袭白衣的赵子衿双手托着圣旨,在众人或惊艳、或不解、或崇敬的目光之中,潇洒地走出了大殿。
耳后传来大臣们对于她傲慢举止的不满和对储君人选喋喋不休的争论。
突然极倦。对着殿外长空万里不倦飞洒的白雪,忽而落泪。
这是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看到赵国的雪景。
候在殿外的乳娘将白色的狐裘披到她的身上,她停下脚步突然开口询问她:“恒娘,母亲曾经,也看过这样的雪景吗?”
“看过。小姐很喜欢梅园里的梅花。冬天的时候,常常捧着暖炉,和……他一起,坐在梅园里赏梅尝雪。”恒娘笑容温切:“在恒娘眼里,小姐比梅花美多了。”
“是吗?和我的父亲一道赏梅尝雪。”赵子衿扬起唇角,“恒娘,我娘亲以永恒,换取他钟情的一瞬。这样,值得吗?”
回答她的不过是恒娘悄然的静默。
“也罢。你将这圣旨带回去吧,我去你说的梅园走走。”
恒娘放心不下,心中焦灼:“这宫里不比清玄宫,您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是跟着您比较安全。”
跟上前两步,却听见赵子衿轻叹般的开口:“恒娘,此生,地老天荒于我而言只是一瞬。从今往后永恒无极,赵子衿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恒娘眼眶发红,不语,静默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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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写了很久,改了很多很多遍,总是觉得不够满意,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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