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一早,黛玉便和林礞同往吏部尚书府上去了。刘先生亦是有早起习惯的,姐弟两个没等多久,便有婆子来回话说,刘先生恭请二位。
黛玉姐弟到了谢源府上,影壁里头下了车,方同婆子来到刘先生住的别院。未免外人闲话,黛玉虽然是刘先生弟子,但已经未跟着刘先生读书了,因而黛玉不过三节两寿来谢家请安,且请安皆是在屏风后头,其他时候并未见着先生。
今日非节非庆,刘先生听黛玉来访,便知必是有事,着人请进来,细问之下,黛玉将苦恼之事道来。刘先生听完,抚须笑道:“依玉儿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处理?我无权无势,只怕并不能阻止皇家中人行事。”
师徒两个正隔着屏风说话,外头婆子通报说:“三皇孙来了。”
三皇孙是刘先生新收的弟子,只因刘先生不惯于皇宫内院生活,并未在吏部领太傅衔,三皇孙每日到谢府听课。黛玉听闻三皇孙来了,忙起身意欲告辞。
听婆子通报三皇孙来了,刘先生便进了书房隔壁的小耳房,好让黛玉姐弟二人离去。谁知今日三皇孙来得比往日格外快些,还为等黛玉姐弟出来,三皇孙已经出现来到书房外的回廊上。黛玉听得外头有人来到廊上,未免见着外男,少不得退回屏风后头回避。三皇孙走在前头,只见一个银红色裙角躲入屏风后头不见了。三皇孙背对身后随从,嘴角浮起一抹笑容,须臾又收起面上微笑,恢复平静。方抬起手叩门说:“先生在吗?”
因方才黛玉要离去,刘先生书房大门洞开,三皇孙叩门,不过是礼数罢了。只抬眼就看见书房内北面、西面两侧墙边立着大书架,临东墙是先生的椅案,下手摆着三皇孙数日读书的椅案。北侧书架前一架屏风,正对房门,先生并不在书房中。三皇孙知晓屏风后头有人,只装作不知。
刘先生听闻三皇孙敲门问候,从耳房出来道:“永珺今日怎么来得如此早?”
三皇孙见先生从耳房回来,忙揖手说:“先生原来在这里?先生在耳房里头做什么,是要取什么书籍么?先生只需知会一声,学生去取就是。”正说着,三皇孙一声警惕的呼喝道:“什么人!”一面忙冲入书房。
刘先生知晓黛玉还未离去,三皇孙固然尊贵,黛玉也是尚书千金,且二人是十多岁的少年男女,哪里能够照面的?忙也赶入书房说:“永珺,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一点子规矩不讲。”
三皇孙强自忍住心中暗笑,面色严肃的说:“回先生的话,学生听到书房里头有动静,莫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了吧。”原来三皇孙早知黛玉在先生书房,方才和先生招呼见礼之后,生怕先生支开他,让他回避了,黛玉要趁此离去。因而他故意假装发现书房有动静,先堵到书房里来。三皇孙心道:不知此刻绛珠妹子脸上什么神色?只怕有趣得很,可惜如今仍不得见面。三皇孙原是想说书房里头有贼的,但是想到绛珠仙子高洁姿容,便是顽话,“贼”之一字到底不忍心拿来比绛珠,因而说书房里头有“不相干的人”。
黛玉原是清清楚楚问了刘先生,三皇孙几时来听课,原是还有二刻钟,黛玉想着这些时间尽够说完要事,从容离去了。不想今日三皇孙来得竟比往日早二刻,因而黛玉被堵在了屏风后头。黛玉心想:说来这三皇孙原是皇孙之尊,不想行事竟然这样鲁莽,哪有这样横冲直撞的。
三皇孙却想:多年不见绛珠妹子,叫人想念得很。只这样将人堵在书房中,到底不够磊落,还望绛珠妹子不怪我唐突才好。
刘先生自然不知三皇孙暗中派人时刻保护黛玉,自然也知晓黛玉行踪,今日原是听闻黛玉要来拜会先生,故意早二刻赶来的。刘先生怕三皇孙当真走到屏风后头捉贼,反而冲撞了黛玉,因而咳嗽一声道:“既是今日这样巧,也合该你师姐弟叙过同门礼了。永珺,屏风后头是你师姐。”
三皇孙听了,故意装出惊讶神色,隔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师姐,难道便是林尚书家中千金?”于是三皇孙对着屏风一揖道:“方才不知林师姐到来,原是我唐突了,师姐勿怪,师弟有礼了。”
黛玉看不见三皇孙神色,但亦知晓先生新收了三皇孙做弟子。这三皇孙今年一十六岁,原比自己年长五岁,没想到他这声师姐倒称得顺口得很。黛玉虽恼三皇孙横冲直撞,但到底他也不曾冲到屏风后头,兼之他声音干净悦耳,不像无礼之人,因而黛玉在屏风后头道:“三皇孙有礼,我虽得先生抬爱收入门中,这声师姐却愧不敢当。只到底男女有别,还请三皇孙暂避,好让我离去。”
三皇孙听了道:“既如此,师姐请。”三皇孙说着倒退半步,却并未出去,又接着道:“方才先生说叙同门礼,既是叙同门,师姐原该给师弟一份表礼才是。”
黛玉听了这话一皱眉,心道:方才对这皇孙有了二分好感,转眼他又这样无礼起来。虽然同门见礼原该年长的给表礼,但论年岁是我小,且如今我也大了,男女有别,哪有随便给外男东西的?没得叫人说嘴说我私相授受。因而黛玉肃然说:“我虽然入门比三皇孙早几年,师姐二字却是不敢当的。礼物我自没带,不过今日巧遇,我便送三皇孙一句话吧:学无止境,珍惜光阴,少去较场。”
黛玉虽然觉得这三皇孙要表礼一事有些唐突,但到底三皇孙是太子嫡子。自己父亲既然和太子已经同上一条船,她自然也希望三皇孙安好。且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自己不妨提点他一句。因而黛玉便说了那句“少去较场”,因又怕说得太明白,激起少年人好奇心,黛玉又隐去京郊二字。若是三皇子勤学上进,少去骑射,京郊较场的事自然碍不着他。
三皇孙站在屏风外头,又是恭敬一揖道:“谢过师姐良言相劝。”
黛玉来时,已经将来意告知刘先生。只师徒两个来不及商量解决之道,三皇孙便先到了。刘先生此刻听了黛玉和永珺对话,心中一喜道:玉儿担忧之事,此刻不是好解决得很么?且昨日永珺也对自己说了此事,这两个徒儿倒想到一处。因而刘先生对黛玉道:“玉儿,我见令弟倒是个机灵的,不如留下听几日的课,也好与我作伴。”
黛玉自是聪慧的,礞哥儿留下旁听几日,到时候若是七皇子要礞哥儿给十皇孙做伴读,父亲自然好拿礞哥儿已经给三皇孙做了伴读推脱。因而黛玉在屏风后头点头说:“如此,自是礞哥儿的造化,我替礞哥儿先行谢过先生。”转身又对身旁林礞说:“礞哥儿还不谢过先生?”
林礞一直在屏风后头黛玉身侧未说话,听得黛玉之言也忙从屏风后头出来,向刘先生行礼道谢。刘先生自然说免礼。
诸事毕,刘先生、三皇孙回避到耳房,林礞亲送黛玉上了车,王嬷嬷、雪雁等人跟随伏侍。路上又有李罕骑马跟在车后,自不会出事,林礞才放心回刘先生住的别院书房,果然和三皇孙一起听了一日的课。刘先生大才,虽只听一日,林礞亦觉受益。
待得下学,林家已经打发了管事来接,林礞出了别院之后,三皇子向刘先生深深一揖道:“谢过先生成全。”
刘先生看着林家马车驶上街道,淹没在车水马龙中,方回身叹道:“也不用谢我,原是玉儿自己也想到了。只你对他们家人倒上心。”
三皇子心道:那是自然,绛珠妹子的亲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面上却微微一笑说:“单看林尚书在铁网山上相助之德,学生便该当对林家感激涕零。再说了,便是忠顺王使人去林家求礞哥儿做伴读,林家直接拒了,忠顺王府也不能将他们家怎么着。便是皇家之人,也没强人所难的。只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推说林公子已与我做了伴读大家便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刘先生微笑点头道:“你倒也未卜先知,只玉儿也想到此处了。你和玉儿到底谁更聪慧,我倒是分不出了。”
三皇子心道:自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绛珠妹子更加聪慧,只她太过单纯了些,容易被人骗,令人不放心。口中却说:“师姐必我年少五岁,却万事比我先料到一步,我自然不能跟师姐比肩。”原来,三皇子除跟刘先生读书而外,师徒两个亦讨论朝堂之事,昨日三皇子便提过将林礞放在自己身边做伴读,好过别人觊觎。今日黛玉姐弟便来求教刘先生守拙之道,因而刘先生顺水推船,留下礞哥儿在一道旁听。
又说林礞回到林府,换了衣裳,到林如海房中请安。今日林如海下班倒早,林如海夫妻两个和黛玉皆在房中。
林礞见了黛玉,先微微怨恨的看了一眼,又向父母请安后,问道:“姐姐今日好端端的,怎么将我一个人丢下?”
林如海父女倒还镇静,贾敏却有些忍不住了,忙上前将林礞搂入怀中说:“你且好生谢谢你姐姐吧,今日忠顺王府的世子亲自来了,却是要请你为忠顺王世子的长子做伴读的。”
林礞听了,面色一沉道:“忠顺王不过一个亲王,他的孙子也配请尚书令的公子做伴读?若非别有用心,都叫人不信!”其时书香门第的公子给皇子、皇孙做伴读的比比皆是,原也是体面。但忠顺王到底是当今的庶弟,忠顺王世子已算旁支,何况世子之子?因而忠顺王世子的长子的确不不配请尚书令的公子做伴读的,请个三四品官员之子倒极合适。
贾敏道:“可不是这话,幸而你姐姐今日回来得早,咱们已经拿你已给三皇孙做伴读推了。”
林礞听了这话,又横黛玉一眼道:“我素日当你是个好姐姐,我爱吃的爱顽的,必是先与姐姐留着。不想姐姐将我卖给他人做伴读倒不含糊,便是要推了,怎么不说我已拜入刘先生门下?我好端端的,与人做伴读做什么?”
黛玉听了一笑道:“今儿你跟先生上了一日的学,先生可曾开口收你入门不曾?”
林礞摇了摇头,转瞬又是一脸不服道:“便是刘先生向来只收有天赋的弟子,我又哪里差了?明日我便求先生收我入门就是,我便是不去忠顺王府,也不要与他人做伴读。”
黛玉莞尔一笑道:“论咱们礞哥儿的天赋,自然配入先生的门。只咱们进京之后,父亲不欲耽误你,你已经另寻名师,先生岂是夺人所爱的人?因而先生必不能收你入门的,你就跟着先生旁听,只差一个收徒仪式罢了,先生必不藏私,也不差什么。”其时世人最是尊师重道,最是忌讳未经师傅允许另投别门。
林礞听了也觉有理,且他何尝不知三皇孙的身份,只怕太子一登基,三皇孙便要封为太子。三皇孙的伴读,多少王孙公子求之不得,原不辱没自己。只林礞高傲,欲效父亲从科第入仕,因而不愿因皇孙伴读的身份让人另眼相待罢了。因而林礞道:“既姐姐已经拿这理由推了,看在姐姐师弟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吧。”说完,林礞自己忍不住笑了。
黛玉听了,想到今日三皇孙毕恭毕敬的称自己师姐,也觉有趣,只让林礞一笑,些微有些脸红。
展眼到了年底宮宴,因甄贵妃打入冷宫,今年宮宴由吴贵妃主持。吴贵妃便是七皇子生母,后来和贾元春一同封妃的吴贵妃的嫡亲姑姑,后来的吴贵妃之父吴天佑长姐。
又因明年开春便要大选,吴贵妃便让二品以上官员家有女儿参选的,宮宴时候皆将女儿带上。黛玉向来不爱这些热闹,但到底吴贵妃在甄贵妃失势之后首次主持宮宴,谁也不愿削她面子,少不得去了。
这日早起,贾敏按品级大妆了,黛玉倒妆扮得寻常,但掩不住她太过出挑。只鬓边一支羊脂白玉兰花簪,项上一串明珠就显得犹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贾敏见了黛玉样子,到底觉得太过素净了些,又捡了一对南珠耳坠与她戴上,越发显得清丽中更带一股活泼俏丽。
这日宮宴亦和上次一样众人尽皆屏声敛气,只黛玉余光扫过众人,倒见着了个多年不见的熟人:孙清!166阅读网